谎言似雪。

  愈滚愈大的雪球难承其重,兜兜转转,终将吞噬施骗者本身。

  当黎刃在病房里跟他谈论‘永远’时,祁烬单纯地以为对方错把‘依恋’当成了‘爱’。

  当黎刃假借婚礼的名义亲吻他时,祁烬说服自己这仅仅是懵懂年少对亲密接触的渴望与无知。

  当黎刃打着醉酒的幌子触碰他时,祁烬只好附和对方的说辞,认定那只差临门一脚的性事不过是酒精的失误。

  那现在呢?

  现在黎刃那非他不可的态度,还有那牢牢追寻着他的灼热眼神,让他又该用什么谎言来圆,用什么假话来骗?

  “那个……”

  寂寥的饭桌上,仅剩刀叉的碰撞声。

  “吃饭这事儿吧,其实我比较习惯自己来……”祁烬看着那双惯于舞剑的手正给他切着牛排,心里说不上来的怪。

  “你说过你不擅长使用刀叉。”年轻少将对祁烬的请求充耳不闻,径直将一块切好的嫩肉递到他唇边,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张嘴。”

  “……”

  就这么别扭地吃完了一整盘肉,那将要压垮整栋宅邸的低气压才堪堪消散。

  祁烬向战战兢兢杵在一旁许久的仆从使了个眼色,对方如释重负般退下。

  “黎大将军,我们聊聊。”

  敲了敲桌面,祁烬恶人先告状道:“我不就出了趟门吗,你至于那么生气?你派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也就算了,总不能连门都不让我出吧?”

  替祁烬擦去嘴边的油渍,黎刃就着对方用过的餐具用餐,姿态优雅得不似部落出来的野蛮雌虫。

  “你想出门,当然可以。”

  咽下口中的吃食,黎刃神态自若地补充:“无论你想去哪里,去做什么,都没问题。但在出门前,你得告知我你的行程安排。”

  呵,听听。

  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如果我说我偏不呢?”祁烬笑吟吟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指尖却在掌心刻出了几个微小的月牙。

  银制刀叉与白瓷餐盘相磕,盘边的圆弧被迸开一道无伤大雅,却足够显眼的裂口。

  “若类似情况再度发生……”黎刃将破裂的餐具移至桌角,望向祁烬的双眼深不见底。

  “那么,我会把你关起来。”

  脊背蓦寒。

  这是祁烬未曾设想的答案。

  巨木所说的‘癫狂’一词回响脑海,叫他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许久才挤出个笑:“……那如果我说,我大老远地跑出门是为了你呢?”

  面罩、树枝、药水……一件又一件物品被祁烬从他那堪比百宝箱的衣兜里抖出,裹了层树胶的齿轮物件姗姗显形。

  “喏,送你的。”

  祁烬把那小玩意儿塞进黎刃左胸的衣袋里,嘱咐道:“听着,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把它拿出来。”停顿一秒,他再次重申,“绝对不能。”

  低头瞅了眼那从未见过的古怪物件,坠在心口,颜色赤红,活像一颗袒露在外的心脏。

  “这是什么?”黎刃按着心口发问。

  “说了你也不懂。”祁烬言简意赅地概括,“这东西呢你们这儿没有,但它的用途也不稀奇……就是一个玻璃器皿上的瓶盖罢了。”

  至于祁烬口中的玻璃器皿是什么?

  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碳水饮料。

  许是穿越时系统出现错漏,忘了把祁烬身上的物品回收干净。亦或是良心尚存的管理人员见他可怜,给他留了个回到地球的念想。

  总之,这枚来自地球的廉价瓶盖,被祁烬从奶奶的墓前带到了异世界,并见证他一路走来的心酸苦难。

  而在不久后的将来,它会代替结晶救故事主角一命。

  “为什么将它赠予我?”目光描摹着瓶盖凹凸错落的边角,黎刃不解地开口。

  “嫌弃啊?”祁烬双手托腮,“嫌弃也给我感激涕零地收好,这可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

  平白无故被白了一眼的黎刃正想为自己辩驳,却又听身前飘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嘟囔:“真不识货……”

  莫名其妙且不合寻常的。

  轻悠悠的‘宝贝’二字,让胸口这枚沁凉的物件苒苒升温,好似要在肌肤上烫出块疤痕。

  “祁烬。”黎刃喃喃,“我从来没有读懂过你。”

  像是你摆弄着线,指尖微弹,便能轻而易举地操纵我的躯干和大脑。

  你提拽左边,我梦寐颠倒;你拉扯右边,我意夺神摇。

  就连负面情绪,都撑不过分秒。

  “……你叫我什么?”注意力全数被那声前所未闻的称呼吸引,祁烬瞪大了眼,心说原来‘黎刃从刚刚开始就没有再说那讨人厌的敬语’这件事,不是他的错觉!

  “我叫你祁烬。”黎刃撩起眼皮看他,“不可以吗?”

  导火索尖端被一簇烈焰点燃,瓶盖外层的树胶被黎刃抓至变形:“凭什么洛菲能够直呼你的姓名,我却不行?”

  凭什么他的爱是爱,我的却是病?

  “……倒也不是不行。”祁烬无所谓地耸肩,“你想叫就叫呗。”

  奇了怪了。

  他不就偷溜出了个门么,至于被刺激到性情大变吗?祁烬疲于与面前的雌虫共情,且十分想回呛一句:巧了,我也不是很懂你。

  “比起这种小事,你是不是该兑现一下当初的承诺了?”

  清了清嗓,祁烬将扯远的话题拉回正轨。

  “咱俩结婚前是不是明确过,这就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来着?”他摊开双手,“可你根本没在配合我啊,说好的乐意为我效劳呢?我让你在外表现出被我辱骂殴打却忍气吞声的样子,你到底有没有乖乖照做?”

  一时间,黎刃哑口无言。

  “之前你说过想要遣散家中的侍从。”雌虫硬生生地转口,顾左右而言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尊重你的决定。”

  “哦,谢谢。”躲闪的目光未能逃过祁烬的眼,他穷追不舍道,“所以我要的配合呢?”

  沉默周而复始,一再拉长。

  拇指来回磋磨食指的边侧,黎刃艰难地启齿:“……抱歉,唯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他捻住祁烬的衣角,眼尾低垂:“你说你想要外出,可以。你说你不想被看管服侍,也可以。但是你要我做出任何可能伤害你的行为,我做不到。”

  都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古人诚不欺我。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适应能力极强的祁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把备用方案搬上台面,理直气壮地说——

  “那咱离婚呗?”

  无疑,这是场失败的尝试,更是场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婚姻。

  祁烬一无所获,双方两败俱伤。

  “反正我既不要你的钱也不图你的权。”抽回衣袖,想着悬崖勒马及时止损的祁烬如实说,“你近期打仗也忙,还是得把重心放到——”

  “可以。”

  趁祁烬哑然的间隙,雌虫少将逐字逐句申明:“只要你答应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永远,又是永远。

  以为对方可算幡然醒悟的喜悦还没持续三秒,不容分说的陈述当头一棒,将祁烬打回那间充斥苦药味的病房。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永远’这个词,那我就跟你好好聊聊什么是真正的‘永远’。”

  顾不上什么委婉不委婉了,祁烬张口就说:“黎刃,我想我有必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在我身上投注多余的感情完全是在白费力气,更是在浪费时间。”

  “我,永远,都不可能回应你。”

  噤声须臾,他重新换了口气。

  “理由么,也不复杂。不过是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周遭的一切都围着你转,而我却是个来自——”

  嘴唇仍在张合,却宛若被迫失声。

  黑底红字的文本框恰时弹出,【警告】二字立在中央,底端的线条像是淌着腥血。

  【请任务执行者谨言慎行,不要向任何角色透露与本世界无关的信息。】

  【注:您已累计受到三次警告。若再次受到警告,您将会丧失任务奖励,且无法从该世界脱离。】

  一眼扫完界面上的文字后,祁烬郁闷到了极点。

  并识趣地闭上了嘴。

  “……来自,什么?”像是有把钝刀在一点点剜下心脏的边角,黎刃的声音如同生出铁锈,沙哑粗涩。

  几近四年的相处,换来一句白费力气,浪费时间。

  “没什么。”错开交汇的双眼,祁烬起身向餐厅大门走去。

  脚步声随着雄虫的离去渐行渐远,餐桌上的残羹早已冷却,空中若有似无地飘散着海水般的湿气。

  这宅邸太大。

  衬得餐椅上的雌虫太小。

  不加修饰的话语化作细长的尖针,扎得五脏六腑千疮百孔,流出毒药般的浆液。

  黎刃自认为他要的很少。

  少到紧攥的指节一松,祁烬就会从他指缝中流走,去往山川湖海,去往他日夜兼程都到不了的明天。

  “咳,黎将军。”

  管家沧桑的嗓音打破死寂,下句话中出现的某个称谓让桌旁的少将耳尖微动。

  “方才祁烬殿下前来告知于我,或许需要为您准备一份新的晚餐。”

  桌上火烛摇曳,沸热的烛泪从边缘滚滚溢出,后又依附于柱身和烛底,凝固成形。

  油尽灯枯,跳动的火光熄灭在黎刃眼底。

  “他……怎么样?”

  没头没尾的问话并未让管家迷惑不解,反倒垂首弯腰,毕恭毕敬地答:“祁烬殿下已回到屋中,怕是要睡了。”

  低应一声,黎刃起身沿着祁烬离去的方向疾行,仅在路过管家身旁时丢下一句:

  “告诉府中的奴仆,自明日起,他们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