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乱葬之林边界的一处旷野上,千军万虫蓄势待发。

  帝国雌虫大军站立成排,从空中看去,犹如数道规整划一的线条。他们各个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等待自家将领发号施令。

  然而只有最前排的先锋部队知道……那名向来不苟言笑的年轻少将,都特么这个时候了!还在给身旁那位雄虫殿下的头发编、麻、花!

  “好了,殿下。”

  黎刃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粉色皮筋,系在祁烬辫子末端,并贴心地替他将肆意飞舞的发丝别到耳后:“这样您的头发,就不会乱了。”

  “呃……谢谢,你手还挺巧哈。”

  祁烬悄然后退半步,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要不是害怕违背角色设定会引发蝴蝶效应,他早在穿越当天,就会把这头又长又厚的金发给剪个精光!

  真是麻烦死了。

  “嗳——”

  忽有一道轻挑的叫喊声自对面传来,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中气十足地调笑道:“怎么?这仗还没打呢,你们就给我们准备好战利品了?”

  战利品?!

  闻言,敌军顿时骚乱一片,纷纷伸长脖子,对将领口中所说的‘战利品’一探究竟。

  “天……雄虫!是一只雄虫!”

  “什么?!雄虫这时候不该躲在城堡里喝茶赏花么,怎么会出现在这?你是不是特么眼花了?!”

  “去去去,你才眼花又脑抽呢!瞧见没?他既没有翅膀,还顶着一头金发,绝对是只雄虫!”

  “怪不得我说空气中怎么有股清香……喂,你看够了没啊?看够了就快滚一边儿去!你把老子视线全都挡了,害得我连个衣角都没瞄着呢!”

  ……

  别说群情激奋的敌军了,就连帝国的士兵们也是昂首踮脚,眼珠止不住地乱瞟,企图从密不透风的缝隙中,窥见那名屡屡占据新闻头条的雄虫。

  什么‘平权万岁’、‘雌虫当道’的口号,统统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远远抛之脑后。

  隔着数米,黎刃眼眸半眯,通过辨别敌军将领的身形及姿态,进一步确认其身份。

  那把弯如皎月的刀……果真是他。

  “你们几个,就算死,也不能离开殿下半步。”黎刃视线扫过一支精英小队,最后定在祁烬的面庞之上,神色当即从凛冽变为柔和。

  “殿下。”

  他牵起祁烬带着光环的左腕,在众目睽睽之下,倾身低腰,朝其手背印上一吻。

  “请您待在原地,等我回来。”

  诚然,他承诺过要守在对方身边寸步不离、以命相护,但面对那名敌军将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护其周全。

  他不敢,也不会拿祁烬的安危冒险。

  “加油,好好干。”祁烬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对黎刃的请求避而不答。

  用指腹搓了搓那块尚有余热的肌肤,他在心内腹诽道:吻手礼不该吻你自己的大拇指么?怎么还真亲上了?!

  其它雌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敢多嘴,只好彼此面面相觑。

  “属下必定不负殿下所望。”

  瞬息间,一股岩浆般滚烫的洪流,窜涌于黎刃的每一根血管,热度几近沸腾。

  巨大的虫翼冲破衣衫,如同枝丫从水泥地里破土而出,弹指之间,便生长为盘踞向上的粗壮枝干。

  风声呼啸而过,炮火响彻云霄。

  擒贼先擒王,黎刃毫不犹豫地追着敌军首领飞向万米高空,却在拔剑的那刻,捕捉到对方冲他笑了笑。

  “好久不见啊,徒弟。”

  分外熟稔的称呼,令黎刃呼吸滞涩。

  “你当真认为,你赢得了我?”对方停在他几米外的空中,目光逡巡他全身上下。

  “我记得我只教过你如何舞刀弄枪……没教过你如何欺师忘祖吧?”

  王垦好整以暇地拨弄着嘴角的长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摇头感慨。

  “这两年啊,各地都在传……科技至上的帝国突然冒出了个使剑奇才!刚成年就当上了官,杀敌又快又稳!”

  “你是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劲才摸清那位奇才的来头,一看照片……哟!巧了吗这不是?对方竟然跟我那胆小如鼠,弃部落而逃的小徒弟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名字都撞了大半!”

  独角戏演完,王垦定定地望向黎刃:“你说巧不巧啊,黎将军?”

  他故弄玄乎地停顿半刻。

  “哦不……或许我该叫你,秦将军?”

  黎刃握着剑柄的手暗暗收紧。

  “我只有黎刃这一个名字。”

  一股无法追根溯源的不安倏然膨胀,催促他速战速决,回到他的雄虫殿下身边。

  “这名字,也是他给你取的?”

  生死攸关的对峙中,王垦倒是气定神闲,朝战场上唯一的雄虫扬了扬下巴:“他这是想要你跟过去彻底诀别呢,还是想将你塑造成一把……为帝国卖命的利刃呢?”

  “与你无关。”

  挥舞虫翼,黎刃挪动方位,遮挡王垦的视线。

  耀阳出升,光芒打在黎刃背脊,却照亮了立于他对面的王垦,显得其臂上的虎豹图腾愈发瞩目起来。

  北族,以打猎开采为生,信息闭塞。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得以接受教育的雄虫都寥寥无几,更何况是身份低贱的雌虫?

  挑水、砍柴、炼铁、铸器……种类繁多的体力劳动,见缝插针地排满了他们的每一天,连喘气的空闲都不得享有。

  若不是遇见了殿下,他现在仍是目不识丁,连名字都无法书写。

  可殿下……殿下教会了他读书认字,还提议他该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跟往事诀别。

  回忆里,那阵岁月阴雨绵绵,湿意泛滥,浸得黎刃的思绪返潮,骨髓抽疼,许久都找不出一个答案。

  最令他遗憾的是,殿下明明事事都肯为他提供帮助,却偏偏在取名这件事上,说自己爱莫能助。

  那日清晨,他顺着楼梯来到客厅,沉重的心情在看到窗台旁的那位雄虫后一扫而空。

  雨停了,对方笑着说。

  嗯,他轻声附和。

  与此同时,打碎乌云的曦光和对方的笑容一齐照进脑海,赋予他黎明和新生。

  自此,他只有‘黎刃’这一个名字。

  “徒弟啊……”王垦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么为了只雄虫这般执迷不悟,竟连我都想杀了?”

  下一秒,他蓦地收敛笑意,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好在咱们的酋长宅心仁厚,说念在你俩父子一场,让我请你喝杯酒。”

  空气中夹杂着细碎的响声,是王垦一点点抽出刀刃。

  “要么你识相点儿,把那名雄虫带回部落,当作战俘送给家里的雌虫们玩玩,我可以让你的士兵全须全尾地回去。”

  “要么,你跟你心爱的殿下……一起死在我刀下!”

  刀刃如数抽出,尖端对准黎刃的脖颈,反射出阴冷的光。

  “所以你是想喝敬酒,还是罚酒?”

  ‘锵’一声!黎刃以剑作答,一刀一剑在互相碰撞下发出刺耳的音效。

  “待来年今日,我会亲自将这杯酒,倒在你的坟上。”

  “哈、哈哈……!”王垦听了黎刃的答话后仰首长笑,力度却是逐步攀升,“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短兵相接,你来我往。

  云雾尽散,两位首领的实力看上去不分伯仲,实则一个躲,一个追。

  黎刃拧起眉心,不动声色地向王垦施压,以谋探清对方当下的水平究竟几斤几两。

  比起深谋远虑……他总觉得对方那以退为进的伎俩,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放心吧徒弟,我不杀你。”

  王垦持刀抵着他的剑,两样兵器持续发出悲鸣。

  “我会给你留着口气,等下了战场,我就把你和那只雄虫一并捎回部落,叫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的雄虫是怎么被大伙给——”

  “闭嘴。”

  黎刃化开王垦的招式,手腕一转,刀尖直往对方死穴招呼!

  既然王垦想躲,那他就让他无处可躲;既然王垦想拖,那他就让他无力再拖。

  炽热的鲜血渐上黎刃衣摆、刀身,和冷峻的面庞。

  “你可以斥责我忘恩背义,丝毫不念旧情。”他抬指抹去面上的血渍,“但不该拿他说笑。”

  谁也不能。

  “咳唔……秦刃,你……”

  王垦低咳两声,双翅和颈侧迸发出令他窒息的剧痛,每吸入一口气,生机便从他体内迅速流逝。

  难以维稳的虫翼逼迫他下坠,承认自己落败的事实。

  那只幼时唯唯诺诺,甚至害怕踩死一只蝼蚁的雌虫,竟让他首次醒悟,原来对方当初拼命挣逃的理由不是因为过于弱小——

  而是不愿再假装弱小。

  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王垦抓住了黎刃的脚踝,扯着嘴角,露出个凄凉又难看的笑来:“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好他了……?”

  “我说过,我不叫秦刃。”

  黎刃睥睨着对方,目睹鲜血从其唇边滑落空中,凝聚成一滴滴红珠。

  “放手。”他再次抬起利剑,打算砍下那只曾教会他如何挥剑的手。

  “咳、咳……”王垦又呛出几口血,发白的指节渐渐脱力,眼看就要与黎刃的军靴分离。

  “你对他……好……”

  临死前,他用断断续续的气声,扬起了愉悦的语调:“但他……似乎,不怎么……听你的话啊?”

  转瞬,几不可闻的尾音连同那具残破的躯体,一同坠入云海里。

  听话?

  黎刃双目一凛,急速俯身向下,冲破一片又一片云层!他不顾狂风刺痛眼眸和肌肤,执着地将视线定格于先前祁烬所在的方位,却扑了个空。

  那个由精英小队筑成的围墙,已然分崩瓦解。

  那个应躲藏于围墙里的雄虫,已然不见踪影。

  唯有他腕上的手环,仍尽职尽责地闪烁着灼眼的红光,仿佛正嘲笑他是多么的恃才傲物,且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