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由深黑转为墨蓝,颜色层次递进,由浓郁到浅淡,渐渐有了亮色。
江秋凉睡不着,盯着天花板发呆,等到白日的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透了出来,才从沙发上爬起来。
洗手间的光线照在脸上,像是迎接清晨的第一缕亮色。
他向来浅眠,有时一夜无眠,即使睡着了,也往往是无梦而终。
寥寥几个梦,皆如过眼云烟,转瞬而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昨日那个没有来由的梦念念不忘。
江秋凉习惯在早上洗澡的时候思考一些问题,凉水能够让他保持一天的清醒,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脱下上衣,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裹紧的纱布。纱布的触感并不好,做工很粗糙,却让他恍然想起了某个冬夜里碰触到的温暖。
魔怔了?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穿上上衣,打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把一把把冷水泼到自己脸上。
关上水龙头,擦干,甩了甩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江秋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想起了唐迟昨日透过镜子投来的目光。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江秋凉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唐迟:“早。”
江秋凉侧过身,从唐迟身边走过:“早。”
唐迟走进卫生间,迟疑了一瞬,回头对江秋凉说:“以后去别的世界,尽量别洗澡。”
说教的语气。
江秋凉回头,他的头发上还有些湿哒哒的,只是不再滴水了。
唐迟看着他的发梢:“这个世界流出的水,下个世界就指不定流出什么了。”
少年的脸在清晨微弱的光中显出几分平时没有的柔和。
江秋凉把毛巾从脖子上抽出,一句“活不活得到下个世界都不一定,及时行乐最重要”到了嘴边,转了个弯。
他顿了顿,回道:“我知道了。”
“还有,”江秋凉偏开视线,没有看唐迟,“昨天的事,对不起。”
之前躺在沙发上无事可做,他回想起自己掐着唐迟的脖子,力道好像太大了点。
何必呢,人家还好心提醒他。
“道个歉就完了?”
江秋凉皱眉:“你还想要什么?”
难得拉下脸来道个歉,对方还不领情,江秋凉有些始料未及。
“歉礼,”唐迟略一沉思,“一份有诚意的歉礼。”
“比如……”
“带我出去吧,离开这个世界。”
江秋凉的呼吸一顿,不等他回答,唐迟已经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
不同于前一天的烈阳高照,这一日的太阳兴致缺缺,天色阴沉。
彤彤一早发了高烧,陈叔和陈婶守在彤彤的身边。
小姑娘烧得迷迷糊糊,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睡梦中呼吸有点急促。
陈叔取了湿毛巾垫在彤彤的头上,陈婶握着彤彤滚烫的小手,面上满是担忧。
“这个地方别说是医院了,连活人都没有几个……这可怎么办啊!”
情绪如燎原星火,焦虑与不安在空气中弥漫开。
江秋凉没有再打开冰箱,从厨房里翻出几块面包,分给几个人。
面包口感很糙,不过五谷杂粮对身体好,江秋凉三两口吞到肚子里,昨日吐完胃里的不适感才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从旅馆抢救出来的硬皮本。
晴天……阴天……雨天……
江秋凉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若有所思。
“学长,你有什么想法了吗?”贺凡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有一点,但是中间有一环断掉了,”江秋凉指尖摩挲着硬皮本封面,若有所思,“很重要的一环。”
“哪一环?”
“驯兽师萨洛蒙在笼着黑布的笼子里看到了什么。”
“那去竞技场看看不就行了!”贺凡腾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要不要带个防身的,去厨房抄把菜刀?”
江秋凉对着时钟抬了下巴:“太早了,竞技场没开。”
“早……”贺凡看向时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九点半!我们早八课都上了两节了!”
“是太早了。”唐迟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后面。
贺凡吓了一跳:“嚯,唐迟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
唐迟没有施舍给贺凡眼神。
“咱们是一起上课的人,你老实说,九点半早吗?”贺凡痛心疾首。
江秋凉指着硬皮本,念出了萨洛蒙的日记:“……竞技场对外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
“那是他那个时候,万一今非昔比了呢?”贺凡理直气壮,“街上连个人都没有,谁来给咱开门?”
江秋凉抬眼,真挚发问:“小贺同学,你平时玩游戏吗?”
贺凡眼神飘忽,气焰灭了大半,零星的小火花噗嗤窜出一个微弱的光:“玩……玩吧。”
江秋凉百无聊赖,索性合上了硬皮本,站起身,对贺凡挑眉:“来。”
贺凡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秒怂:“去哪里?”
“竞技场,你不是不信吗?”江秋凉抬脚就走,“你怕了?”
“才不是呢!”贺凡平生最听不得怕这个字,挺着胸膛强装镇静,“我什么时候怕过了!唐迟能给我作证……唐迟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陈叔和陈婶照顾彤彤,虽说陈叔坚持要和他们一起去,还是被江秋凉回绝了。
陈叔脖子有一块深红的痕迹,周围的一片皮肤微微翘起。
江秋凉注意到,目光不多停留,一扫而过。
贺凡直接问:“叔,你这边怎么了?”
陈叔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块红痕,毫不在意笑道:“没事,昨天炸排骨爆油,被烫了一下。”
“这么严重……”贺凡嘟囔了一声,“昨天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啊?”
“小伤,再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陈叔搓了搓手,“你们出去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
贺凡说着不怕,临走非要从厨房抄一把菜刀。
江秋凉和他说了之前和唐迟的经历,猜测竞技场可能会激起人心中的兽性。到时候这把刀是砍怪物还是砍自己都不一定,好说歹说还是没让贺凡把这个安检肯定不会通过的危险物品带过去。
见贺凡还是不放心,江秋凉把从房间里翻出来的手电筒塞了一个到了贺凡怀里。
贺凡紧握着手电筒结实的外壳,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
他们住的地方和竞技场就隔了一条街,走过去不过五六分钟,远观和近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当真正站在这座宏伟的建筑面前,还是有一种由衷的震撼感。
所有的拱门都用很粗的铁链紧紧缠绕,只有一处造了一个足有两人高的铁门,上面悬了个足有拳头大小的铁锁。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铁链和铁锁锈迹斑斑,捍卫着领地的气势不减分毫。
贺凡茫然地看着粗壮的铁链,再想想之前手里亮闪闪的菜刀。
嗯……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带刀的必要。
江秋凉问:“几点了?”
贺凡下意识看了一眼左手的手臂,那里空空如也。
“没戴手表……”贺凡有点沮丧。
唐迟出声:“快了。”
他们出门耽误了一些时间,算上走过来的这段距离,快到半小时了。
果然,咔哒一声,铁锁的锁心在他们面前无人而动,转了一个流畅的三百六十度。
铁锁沉了一下来,江秋凉伸出手扯开层层缠绕的铁链:“看来到十点了。”
贺凡睁大了眼:“是魔法!”
铁链垂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贺凡又回味出不对劲来:“不对啊学长,你之前踹门不是很利索吗?这个门为什么不能踹?”
结实的铁门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喉底的怒吼,金属的摩擦声抗议着初生牛犊不怕虎。
江秋凉怜爱地看着贺凡,安慰道:“这叫用魔法战胜魔法。”
三人踩在石灰华的地上,脚步声很轻,呼吸也连带着放缓下来。
所有人都在无声中听到了另一道声音,那是竞技场的呼吸声。浸润过鲜血和泪水,见证过荣耀和挫败,如今尘封多时,门可罗雀,竞技场的呼吸声却依旧如盛世之时一般强健有力。
江秋凉感觉心底有什么纠缠在了一起,胸口沉甸甸的,耳畔时而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时而传来嘶吼和哭泣。
他摇了摇头,努力平静下来。
贺凡实在受不了这样安静的气氛,忍不住问道:“学长,你怎么能够确定竞技场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开放,仅仅是因为游戏会遵循固有的规律吗?”
“不是的。”
路至尽头,竞技场露出了它宏伟壮观的模样。
三层高度不同的环形拱廊和最高一层的顶阁,组成了足有二十层楼高的竞技场。围墙是柱式设计,是古代雅典常见的多利安式样,爱奥尼亚式样和科林斯式样,混凝土制成的墙壁坚硬而冰冷,无声注视着不速之客。
即使在阴天,也足以感受到它在阳光之下的熠熠生辉。
“哇,”贺凡忍不住轻呼出声,“这也太逼真了!”
江秋凉感受着心底激起的波澜,问道:“能安排出这样建筑的游戏设计师,是怎么样的?”
贺凡张着嘴,大小足能塞进一个鸡蛋:“肯定是个抠细节到极致的变态!”
“不……”江秋凉打断他,“他是个天才。”
唐迟安静地站在两人身边,扫了江秋凉一眼,轻轻挑眉。
贺凡从震惊中回过神:“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科洛西姆竞技场……但是我记得之前学过关于科洛西姆竞技场的知识,说不定能有点借鉴意义,这个是考点来着……”
江秋凉提醒:“科洛西姆竞技场代表着罗马帝国的兴衰,维系帝国命脉。看台从上到下是权力的从低到高,底层的妇女、普通公民、富人、贵族、贵宾,竞技场遵循严格的等级划分制度。人与兽斗,人与人斗,以博得王公贵族一笑。”
贺凡说:“我记起来了!传闻这里随意抓起一把土,都能在掌心流下斑斑血迹,完全是是暴君的后花园,奴隶的地狱。”
江秋凉叹息:“所以在所有的动物里,只有人类是最残忍的。他们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痛苦上的动物。”
在贺凡震惊的眼神中,江秋凉拍了拍贺凡的背:“……不是我说的,是马克·吐温说的。我们现在的关键是寻找进入地下室的入口和笔记里提到的秘密进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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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动物里,只有人类是最残忍的。他们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痛苦上的动物。
——马克·吐温《犯罪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