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走马三分险,七不出,八不归,三、六、九、利出行。

  九月九这日,张铭起了大早,他冲为他忙活早膳的林氏喊道:

  “对付着吃几口就行,一会儿我要去琼宁码头,延年今天要回小源村了,我得去送送,顺便给娘和四丰叔公他们带点府城的特产。”

  林氏应下。

  “宝珠,过来帮娘端下菜盘子。”

  “好嘞!”张宝珠颠着双丫髻,噔噔噔的就跑了过去。

  堂屋里,张铭仔细的检查东西是否落下,林氏和张宝珠端着食盘过来时,他都还没有打包清楚。

  林氏一边往桌上搁菜盘子,一边关心的问道。

  “东西没有落下吧。”

  张铭:“我再看看,还没看完。”

  林氏布筷子,抽空还摸了摸儿子有些红的小脸:“延年怎么不在琼宁多玩两日?”

  “过几日文昌庙举办庙会,到时可热闹了,我还想唤上延年一起。”

  “你是不知道咱们家这两只皮猴有多喜欢他,回回来都亲热的绕前绕后,就跟一根尾巴似的。”

  “还要喊他延年哥哥。”

  张铭:“可不敢叫哥哥,辈分乱了!得叫小叔公。”

  林氏嗔道:“说啦!怎么没说!你闺女儿子应得好听,下回照样不改,一口一个延年哥哥叫得可欢了。”

  旁边张宝珠插嘴:“就是哥哥!”

  “小叔公都叫老了!”

  就连一直低头玩藤球的张哲也抬着头跟着道,“哥哥好看。”

  林氏好笑:“你还知道啥是好看啊!”

  张铭:“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没长眼睛,就延年那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声这后生模样生的真俊。”

  他停了手中的动作:“让我想想,这读书人都怎么夸人的,唔,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啧啧,这又是树又是月亮的,光听我就觉得美的不行。”

  林氏听到这噗呲一声笑,“行啦,你就别酸啦,大老粗还咬文嚼字,怪模怪样的!”

  张铭将捎带给自己老娘的那袋特产用布绳扎好,继续道。

  “延年今儿回去也好,庙会人多又混杂,延年陪你一块去,你肯定使唤他帮你看家里这两个娃娃,他哪里还能够好好逛庙会?”

  “就顾着看孩子去了!”

  林氏瞪眼:……

  “瞎说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嘛!”

  “有去的话,你当然也得跟着一起去,有我们两人在,看孩子的活哪里就需要用到延年?”

  “再说了,咱们宝珠现在懂事了这么多,她还能帮我照顾小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张铭:“……是是是,娘子,是我失言了。”

  林氏又瞪了他一眼,呼出心里一口郁气,这才将视线调到旁边的八仙桌上,张铭在上面摆了要送的特产。

  海鲜干货、布匹以及各类糕点,零零碎碎的摆了一桌子。

  林氏不禁咂舌,“这……这都是给四丰叔公的?礼厚了吧。”

  东西不是多贵,算下来也得几两银。

  她瞥了桌上另一包的行囊,那是捎给小源村公婆的。

  要是她家婆婆知道张铭送给她的礼,还不如给村里一个不沾亲的叔公来得厚实,估计得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了。

  林氏随手扒拉了两下:“你这礼送的厚薄不一,你老娘知道了得念叨了,事先说好了,这礼可是你送的,不关我事。”

  张铭:“不给她知道就好了。”

  他瞥了林氏一眼,觉得自家这婆娘生了儿子以后胆儿都大了,按以往来说,她就算心里对老娘不痛快,也会称一声娘。

  现在倒好,回回直说你老娘,听了怪不痛快的。

  张铭摇头:唉,女人吶!

  他娘说要给他买丫头这事都多久了,媳妇现在还介怀在心里。

  “爹,给!”张哲捡起地上掉落的一包蛏干递给张铭,他的脸因为玩藤球,热得有些红扑扑的。

  张铭接过蛏干,里头都是温情,“哎!谢谢咱们哲哥儿了。”

  算啦,和自家婆娘计较啥。

  反正家里老娘媳妇隔得远,就是想吵也吵不上嘴,他要给老娘买东西时,婆娘二话不说也会松手给钱。

  已经可以了!

  自己排解了自己后,张铭又塞了一块鹿肉干到包裹里。

  “要不是怕延年捎带不下这么多东西,我还得再添一些。”

  ……

  简单用过饭以后,张铭香了下自家小儿肉肉的小脸,又揉了揉闺女的头顶。

  “爹出门了,你们在家好好陪着娘,不要惹娘生气,知道吗?”

  小儿子拉长声音:“知道~”

  闺女宝珠直接将张铭推到门口:“知道知道,老爹就是爱瞎操心,快去快去,事情做完早点回来。”

  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

  “我和娘还有小弟都在家里等你。”

  林氏走上前爱怜的摸了摸宝珠的脑袋瓜,低头没有说话。

  ……

  琼宁码头。

  张铭:“这袋给我娘,这袋给四丰叔公,延年不要记错了。”

  宋延年看着地上这扁担挑来的特产,瞪大了眼。

  “不是!给大嫂的就算了,你给我爹买这么多东西干嘛,他给你寄银子了?”

  败家老爹!

  张铭:……这人情可不能被四丰叔公抢走。

  “不是,是我买了送他的,都是琼宁的一些特产,不值什么钱,就是心意罢了。”

  宋延年疑惑了。

  他低头看地上一大一小的行囊,两包都不小,大的还是给他老爹的。

  老爹和张铭是挺要好,但再要好也不该赶超人家老娘啊。

  张铭踟蹰了片刻,左右船还没有来,他就开口讲述了缘由。

  “嗐,其实这礼说是给四丰叔公的,其实是我想给你的谢礼。”

  宋延年:“谢礼?这话从何说起。”

  张铭想起前段时间的扎火囤案子,依然有些心慌肉跳。

  差一点他也上钩成为别人的猎物了。

  “你还记得吗?丽娘怀哲儿之前你去过我家,你给我们算的后来都应验了。”

  “你说贪狼星居北主家有好运,命理一事还真是神奇,它确实是这样,有一段时间我的运道好的不得了,那些案子别人找不到线索,我跌个跤,买个东西,莫名其妙就能找到破案的关键。”

  “这两年我侥幸建了几个功劳,得了赏银又得了府衙大人的青眼,现在管的片区更大了。”

  一切就像是有神相助。

  他以前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有现在的成就,他就是码头扛包的力工,还算半入赘的赘婿。

  所以他一直以来矜矜业业如履薄冰,就怕一个行差踏错又打回了原形。

  宋延年看出他的不安,安慰道:“虽有运势相助,但这功劳也都是铭哥儿你自己挣下的,不用忐忑。”

  张铭抹了把脸,“那时你叫我万事多多思量,小心桃花劫,我还有点不痛快。”

  “现在想来,多亏了延年你这句话,我才避开了这一劫。”

  桃花劫应了?

  宋延年仔细的看张铭的面相,尤其是夫妻宫的位置,果然有一丝细微的纹路好似皲裂,隐隐还有晦涩之意。

  然而子女泪堂却又有暖光,暖光莹莹拂过夫妻宫,正慢慢的消磨去那丝晦涩之意。

  宋延年瞥了张铭一眼,会记挂小家和孩子,还算有良心。

  “这劫来势汹汹,隐隐有破家破财之兆,你要是没避过就得妻离子散,人财两空了。”

  “……真准!”

  张铭尴尬的笑了下,和宋延年说起前段时间的事。

  “我们那条街上来了个周娘子,她自称是寡妇,盘了一个脚店卖点小酒和下酒菜,因为酒香菜好价格还不贵,我们哥儿几个散值了都爱在那儿小酌几杯。”

  他也不例外。

  周娘子独身一人,身姿绰约,性子又倔又柔弱,这样矛盾的气质,不免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张铭沉默,不能否认自己曾经的心动。

  这几年丽娘的心思都扑在一对儿女身上,前头有不省事的宝珠,后来又有了年幼的哲儿……除此之外还要操持家务,年节人情往来收礼送礼……

  里里外外哪样不要操心。

  对他这个大男人就难免疏于关心。

  而这时,一个又有风情又时不时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周娘子出现了,他难免多了几分在意。

  “那段日子,我时常借故请同僚喝酒联络感情,去光顾周娘子的脚店。”

  宋延年:……

  他咬牙,光听都觉得气人,何况是当事人林氏!

  “啧,铭哥儿你不惜福啊!”

  “你媳妇这般好!你还抱怨上了?”

  “对你少了关心?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别人关心。”

  张铭垂头丧气。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现在想来,我也觉得自己真是欠揍的很。”

  他话刚落,宋延年就打上他一拳,张铭一下就捂住了被打得位置,痛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延年:“你都说欠揍了,那就挨打一拳,继续吧。”

  张铭龇牙咧嘴,这是手黑的主儿啊,位置刁钻,疼痛异常,他相信回去撩开衣襟保准没有痕迹。

  他由衷的庆幸自己心里还是有丽娘,也有一双儿女呢,再加上这几年他一直记挂着宋延年说过的桃花煞一事。

  在再一次看到丽娘提灯站在屋外大门等他时,他恍然惊觉,这段时间自己都做了啥混账事。

  张铭自己又给自己摔了一巴掌,“嗐,我就是欠打!”

  “后来我就没去那周娘子的脚店了。”

  如果二子没有出事,这就是自己一场从未言说也从未行动的心动。

  “前段日子,我手下的武侯二子出事了。”

  张铭:“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拖他去周娘子脚店喝酒,他也不会恋上周娘子,更不会中了她的扎火囤。”

  谁能想到那柔柔弱弱的一个娘子,居然会是一条美女蛇,美人皮下是一口尖利的毒牙。

  宋延年:“扎火囤?”

  张铭点头:“我没有再去周娘子脚店,她就盯上了二子,二子没有太多防备,周娘子勾了他几次,他就晕乎乎的就跟着周娘子回家了。”

  张铭都有些耻于继续说了,现在回想曾经的心动,都觉得就像是摔倒啃到臭狗屎一般恶心。

  “两人成事后,突然冒出一个周娘子的相公,他凶神恶煞的带着几个壮汉,个个手持凶棍,直接将床上赤溜溜的二子逮了个正着。”

  宋延年:……这画面有了。

  抓奸在床,人赃俱获啊!

  “然后呢?”

  “二子理亏又怕被人发现私德不检点,周娘子的丈夫狠狠地从二子那儿诈了一笔银两,又逼着二子画了一张数额颇大的欠条。”

  “周娘子相公来得急,去的也快,拿到银子和欠条就呼唤同伴了。”

  张铭:“周娘子跟二子哭诉,说她家相公脾气暴虐好打人,她苦不堪言这才偷跑了出来,靠年轻时学的下酒卤味讨生活。”

  “她和二子哭自己的不得已,二子相信了。”

  宋延年:“……他傻了吧,这明显一伙儿的。”

  张铭沉默,也不怪二子上当,那周娘子惯会作戏,没有去戏班子里唱大戏真是可惜她了。

  那段时间二子时常魂不守舍,在一次抓捕汪洋大盗的时候更是犯了个大错,直接被贼人伤了小腿骨……

  在家养伤没有月俸,二子自然还不上那笔子虚乌有的欠款。

  周娘子的相公喊了几人,拿着棍子将二子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还将上前阻拦的二子媳妇推倒地上。

  张铭过去的时候,一个家破败得不成人样。二子那样七尺大男人正抱着头蹲地大哭,见了张铭更是膝行几步抱着他的膝盖哭嚎。

  “头儿,我好悔啊~”

  张铭这才知道二子和周娘子还有这样的瓜葛,他惊怒之下不免心生庆幸和内疚。

  张铭看向宋延年:“差一点,要不是我记得桃花劫的事,又记挂着孩子和丽娘,及时悬崖勒马,我就是二子了。”

  “前些时候,二子媳妇决定要和二子和离了,他们还没有孩子,和离书一签再无瓜葛。”

  张铭心有戚戚,这真是好好一个家都破了。

  宋延年拍拍张铭:“对你媳妇好一些。”

  “都说人前显贵,闹里夺争,你走到现在每一步都不容易。”

  张铭:“我哪还敢吶。”

  却说二子和离后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他思前想后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待腿伤好得差不多后,拿着一把尖刀就要去抹了周氏夫妻的脖子。

  张铭:“还好被我发现了,不然又是一宗惨案。”

  那一刻,过往碰到的案子浮上他的心头,奸情出人命,赌博出贼星,老话诚不欺人。

  “我拦下二子,总觉得这周氏不是单单只算计了二子,所以我招呼了几个兄弟,跟了他们一段日子。”

  “果然,他们又物色了一个肥羊,这次是家有悍妻的富商……”

  “上大刑审问时我们才知道,他们这扎火囤的局,不单单在琼宁有好多户受害人家,在其他州府也算计过。”

  “知府大人下令抄家,别看周家那宅子小,我们抬出两三抬白花花的银子。”

  ……

  “这谢礼你一定得收着。”张铭将行囊放到毛三寸身上。

  毛三寸脚矮了矮,不堪重负。

  张铭摸了摸毛三寸的驴头,尴尬的笑道,“……哈哈,是重了一点,辛苦三寸了。”

  宋延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现在不想和他说话。

  “三寸走喽。”

  ……

  风和日丽,船行顺风顺水,适宜归家。

  飘飘荡荡的乌篷船很快就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