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府学的林荫路上,宋延年和迎面走来的同窗点头致意,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哎,延年兄,等等我,咱们一起走啊。”

  宋延年停步转头,发现叫住他的是丙班的白良宽。

  白良宽是上一届的秀才,和自己住在同一个院子。

  他自称是青鱼街包点铺的少东家,是个老琼宁人了,今年年方十八岁,还未说亲。

  按他自己的话就是,他爹这辈子估计是包点蒸多了,生的他也似那包点,白胖白胖的,暂时没有哪家姑娘看的上他。

  白良宽人如其名,性子质朴良善,他见宋延年独自一人在琼宁求学,整个府城相熟的只有两个老乡,难免心生怜惜。

  这月余里,对他颇有照顾。

  宋延年应了一句良宽兄,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他。

  白良宽一路小跑过来,他体位大,跑起来就像一座小肉山,脸颊的肉乱颤,吨吨吨的带动了地上的尘土。

  只是这么一小段的跑动,就跑得气喘吁吁,面色潮红,额头隐隐有汗珠沁出。

  白良宽喘气:“延年兄,咱们一块去饭堂吧,今天是郝大厨掌勺,你还不知道吧,这郝大厨有一手绝活,他啊,能将素菜做的和肉一样香。”

  “走走走,迟了该被他们抢完了。”

  话说完,他就将手搭在宋延年肩头,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兴致高昂的推着宋延年往前走。

  宋延年侧头看了白良宽一眼,许是因为体胖肉厚,他并不惧严寒,此时已是初冬时节,也仅仅是穿着一件单衣。

  宋延年看了自己一眼,唔,他已经穿上小袄了。

  自觉天气还是有些寒冷的宋延年朝他递过一条帕子。

  “快擦擦汗吧,前面甬道里风大又凉,月考在即,切莫生病。”

  白良宽也不客气,他接过帕子,胡乱的擦了擦额头的汗,脏帕子往自己怀中一塞。

  “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宋延年:“不急。”

  白良宽看着旁人清清爽爽,就他自己,稍微动动都是汗,不无抱怨道。

  “哎,我这太胖了,跑几步就汗津津的,可把我给烦的。”

  “干点啥都喘的厉害。”

  宋延年觑了他一眼,点头应道:“万事需有度,太胖了是不好。”

  “不说别的,良宽兄不是打算继续举业吗?乡试的时候,我们得在号房里待上几天,那时八月正是天热时候,号房窄又小,良宽兄这样的,可不好熬。”

  白良宽沮丧,他嘟囔道,“我是想参加乡试,但科试一直不过,这乡试也只能想想了。”

  宋延年心有戚戚然,这读书真是太难了。

  秀才除了岁试还有科试,只有科试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不然,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过了片刻,白良宽又跳脚嚎了起来:“啊啊,我不能再这样胖下去了,我要瘦一点,延年兄,今晚我要少吃一碗饭。”

  宋延年:……

  少吃一碗饭有什么用,白良宽平日可是三碗饭的饭量,少了一碗,还有两碗在那儿打底呢。

  “良宽兄,靠少吃是不够的。”

  他支招:“不然,清晨时候和我一起晨练吧,我去你屋里唤你?咱们绕着府学跑两圈,过个月余,一定有变化的。”

  白良宽顿时摇头似拨浪鼓。

  “不了不了,我吃不来这苦。”

  每日清晨起来读书就够他痛苦了,晨跑?想想还是算了。

  宋延年见状,只得作罢。

  胖子在说,瘦子在做,说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了。

  ……

  府学地处琼宁的东南方,占地数十亩,高墙深院,里头还有五六株参天的古木,他们一路走来,旁边尽是树木和花草。

  只是此时初冬时节,百花凋零,树木枯萎,路上掉落了一层厚厚的枯树叶。

  宋延年特意挑着枯叶积厚的地方踩,枯叶簌簌的响,倒是颇有几分野趣。

  他们一路说一路走,穿过一条林荫道,又经过一个凉亭,几乎是绕过了大半个府学,这才来到了饭堂。

  白良宽走得喘气:“要我说啊,咱们这府学啥都好,就这设计不行。”

  “你说咱们散课后肚子多饿啊,那是恨不得当场吃下一盆包子。结果咱们还要忍着饥肠辘辘,走这么远的路才到饭堂里。”

  “我每回走到饭堂,腿都是软的,它们未免离得太远了吧!”

  宋延年笑了下,“下回带个糕点。”

  其实他来府学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当初规划府学布局的人,是一个妙人。

  整座府学坐落琼宁的东南方,东南方是风白山的凤头,府学坐落此处,估计是取独占鳌头之意。

  而府学的那扇朱红大门特意朝东开,意属接紫气东来。

  倘若有人从府学上方俯瞰,便会发现,虽然府学里院落几十座,又院中有院,但它仍然是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

  内里有树也有活水,是藏风聚气,讲究天人合一的布局。

  就连这饭堂离学堂这么远,也是有名堂的。

  饭堂乃是灶房,灶属火,火居正南方,主与门相生,门与灶相生,谓之三吉宅,取三甲连绵之意。

  宋延年弄清府学布局时,都笑了老半天。

  独占鳌头,紫气东来,三甲连绵……当初筹建府学的人,是多想他们学子中举啊。

  他们可不能辜负了前辈的殷殷期盼。

  宋延年拍了拍白良宽,“这样远一点也好,权当锻炼了。”

  白良宽吐槽:“我看就是折腾人。”

  饭桌上。

  宋延年咬了一口郝大厨做的素斋糖醋鲤鱼,虽然不如真鱼肉香,但那酸甜的酱汁,再搭上土豆泥油炸过的酥脆口感,倒也还不错。

  白良宽见宋延年吃的香甜,他拿着箸,不无得意的邀功。

  “我就说它好吃吧,来来,再多吃一点,这郝大厨可不经常在府学,听说他还兼了庙里的活,咱们一个月也就只能吃上七八回。”

  白良宽一边说,一边又往自己嘴里塞两个。

  “我就爱吃这,吃这不胖。”

  宋延年:……

  他看了看拨开“鱼皮”后显露的土豆泥,心里却在想,未必。

  这油炸的可是高油啊。

  两人吃完后便往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方池塘,里头养了许多尾的锦鲤。

  几个学子正坐在池塘边上的大石头上诵读诗书,读的眼睛疲劳了,便扔几块炊饼片到水中,看鱼儿争食。

  初冬时节,池塘面上的荷叶早已凋零。

  白良宽指着池塘对宋延年道。

  “你来的迟,这荷花都谢了,莲藕也挖了,空荡荡的没啥好看。”

  “夏天的时候,这儿可是美的很。”

  锦鲤戏荷叶,好运连连,景美意头也好,那时这儿读书的人才多。

  眼下却是萧条了。

  “嘘,咱们小声点。”宋延年提醒了白良宽一句,他们这会儿的谈话,已经扰到了正在旁边苦读的学子。

  白良宽还想再说话,侧过头就看到池塘畔的几个学子放下了手中的书,皱眉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白良宽连连告罪,“失礼失礼。”

  他带着宋延年继续往前,又走了几步远,见没有旁人后,白良宽继续道。

  “这池塘的藕也好吃,脆脆的。”

  宋延年点头,“滋味确实不错。”

  白良宽诧异,“你吃过?”

  宋延年:“十月来府学时,刚好赶上最后一波的莲藕丰收,灶间帮厨将这莲藕做成羹,汤汁清甜,莲藕香浓软糯,藕丝微微粘牙,吃来回味无穷,滋味很是不错,”

  白良宽:听听,听听,这话一听就是会吃的人说的话。

  哪像其他同窗,问他们只会说一句,唔,好吃,还不错。

  白良宽惊喜的看了宋延年一眼,握住他的手。

  “同道中人吶!”

  他觉得他能够和这延年兄做长长久久的朋友了。

  宋延年笑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谈话间,两人很快就到了居住的地方。

  府学将秀才们统一安排在一起,他们住的地方分南北两个大院,东西两列并排三列两层高的穿堂大院。

  屋舍布局严谨,南北通融,院中有院,虽然只是宿舍,但并不简陋逼仄。

  宋延年曾经粗略的算过,这里头该有300多个房间。

  宋延年和白良宽住在南边大院的小院里,他们这个院子上下两层共八个房间,现在却只住了六个秀才,宋延年住在下层自西向东数第二间,而白良宽就住在他楼上。

  两人约好明日一起去饭堂吃早膳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

  初冬时节,天色昏黄的很快,酉时两刻,天色已经大暗。

  宋延年点起了烛火,昏黄的烛火很快盈满整个房间。

  秀才们陆陆续续的回来,除了读书声,隐隐还有清脆含蓄的筝声,筝声似山间清泉,叮叮咚咚,又好似空谷幽兰……

  那是有人在练琴。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书发呆,他也是来了府学后才知道,原来府学里,每个学子还要有个技长。

  画画还不算的。

  他们有的擅琴,有的擅萧……

  至于宋延年,他表示他只在小的时候,吹过唢呐……

  他小时候体质差,吃了白银鱼调理好身体,那中气是特别足,所以,唢呐吹得也格外的响亮。

  喜事丧事一条龙的罗伯,就格外的中意他,私自里将他看做衣钵传人——小源村下一任的唢呐手。

  听说他去读书后,还扼腕叹息不止……

  罢罢罢,宋延年收回心神,这光荣往事休要再提。

  府学的课程分礼乐射御书数,上一堂课,教授乐舞的邓训导给大家伙介绍了乐器。

  这堂课,大家该选一个熟悉的乐器开始学习了。

  宋延年:……他就对唢呐熟悉一点。

  不过,他要是吹了唢呐,别的不说,邓训导可能会被他当场送走。

  宋延年摇头,算了算了,还是不刺激邓训导这个老人家了。

  听着鸾筝余音袅袅的音色,宋延年暗忖,他还是学这鸾筝吧,听起来动听又有格调。

  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

  这样一想,宋延年心里美的不行。

  做了选择的宋延年,安心的又翻了一页书。

  ……

  府学的日子单调却又充实,宋延年每日温书学习,原先许多不甚了解的地方,经过训导们的讲课,都都似鱼儿得了活水,大彻大悟,功课也更上了一个层次。

  就连原先一窍不通的鸾筝,也能摸索着弹奏一小段乐谱。

  府学里的先生学问都不错,关键是对学生也上心,宋延年在府学里待得倒是开心。

  这日散课后,宋延年发现白良宽不见人影了。

  他在府学里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排文竹后头,发现了他蜷缩着抱膝,背部一抽一抽的耸动,显然是在哭泣。

  胖胖的模样有几分可笑和无助。

  宋延年一惊:“你怎么了?”

  白良宽抬起头,脸上都是眼泪和鼻涕。

  他见自己哭泣的模样被宋延年看到,有些慌乱,又觉得丢脸,拎起衣袖就往脸上胡乱的擦。

  “我没事,就是心情有些糟糕。”

  他有些气怒,“快快,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宋延年没有理会,他要是转身走了,这白兄不得哭的更凄凉了?

  他陪白良宽一起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他。

  半晌,白良宽抹了抹眼泪,声音带着哭腔。

  “我不是什么包点铺的少东家。”

  宋延年:“……哦。”

  他莫名,“然后呢?”

  白良宽颓然:“我爹就是早市里穷卖炊饼的,我家虽然祖上三代都是琼宁的,但家穷着呢。”

  他自暴自弃:“我又胖又臭,都是汗味儿,处处讨人嫌。”

  宋延年:“没有啊。”

  他这话倒是不假,这白兄虽然胖而且爱出汗,但是他是个爱洁的,每个小院里有灶间供学子煮饭吃,他们懒惰爱吃饭堂,但白兄每天都会烧水清洗。

  所以,又胖又臭,后半句不属实。

  宋延年的视线停留在白良宽衣摆处,那里沾了一点污秽。

  宋延年看向白良宽:“你今天被人欺负了?”

  他虽然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白良宽听到这话,悲从中来,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连忙拿胖胖的手擦眼睛。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只见他语气凉凉,却带着别扭的关心。

  “没本事充什么大头,多管闲事,现在遭罪了吧。”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白鹿街摆酒酿丸子,叶老太家的孙子林辰钰,林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