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大殿，已入深夜，殿门内外，燃着一片灯火，前往伏魔度苦界铲除雪月派的弟子，带着步曲觞和沈秋辞的遗体，入了城街大道，而后将步曲觞的遗体给抬入了神武殿。
素怀容坐在玉座上，身后的雕塑玉座像是一只巨大的雄鹰，展翅在无边的天际之下。殿内侍从屏息沉气，低垂着头，不敢发出半分声响，生怕会惊恼这只暴怒的猎鹰。
她轻轻抬手挥了挥，侍从相继缓缓地退了出去。
殿外寒风袭入，冷得几乎能冻住人的躯体，素怀容面无表情，面上失神地盯着前方，步曲觞静躺在地上，没了半分生息的尸首。
看着那张意气英傲，潇洒超脱的面容，素怀容失魂落魄般，伸出了纤细的手指，轻轻探了探步曲觞身躯，指间触碰到的冰冷，吓的缩了缩身子，发出一阵颤栗，整个人脚下一软，跌坐在步曲觞身旁，低垂下了头，一下一下地似在磕头。
冬月清冷如水，素怀容原本保持平静的面色，此刻连抬眸看一眼都显得有些惊恐，她跪伏在地，嘴里不断发出哽咽哭声，眼眶里的热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泪流满面地抬起了头，神情悲切，微微挪动身躯，就着坐在地上姿势，背靠在一旁石柱，手里捏着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眼角泪水。
她哀叹了两口气，双眸紧紧地盯着步曲觞，呜咽着道：“本宫，身为名门贵女，同你提了三次婚，悉遭婉拒。你还记不记得，有次闯猎，本宫，被妖兽围困在山洞，困了四日，外面都是食人恶煞，洞内又有毒障。你呀，手持仙剑，身染毒气，身受重伤，你的后背，还被妖煞给抓烂了皮肉。你度了灵力，助我延缓寒毒，孤身引开妖煞，护我逃生。”
“后来，本宫问你，三次拒婚，为何还愿救我？你对本宫说，你出手救我，是遵从本心。诛邪安民，拯救苍生是伏魔度苦界，每个弟子的首要之任，本宫倾敬赞服，本不愿对你下杀招，你为何要一步步逼本宫！”
“她沈秋辞，不过是一介乡野散修，本宫何处比不上她，让你一而再三拒婚，羞辱本宫！娶了她还不够，还要收养谢武罪子，步曲觞，本宫真有如此不堪？你知不知道，你的大义仁慈，真是令人可恨至极！”
“伏魔度苦界，铲奸除恶、济世度人，仙门盛势，本宫手底下的百姓，皆奉你为当世贤秀者，纷纷要到你伏魔度苦界去。本宫派特使，让你拒收流民，你每次都是跟本宫反着来，你想干什么？！你想收服天下民心，想让灭度葬刀盟的门派，拥护你为主，本宫岂能放过你！”
素怀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以强者的姿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步曲觞，脚下迈着轻盈步子，不紧不慢地环视着神武高殿。
“如果说，本宫容下了你，你此时，必会率着众仙门弟子，踏平神武台，一定会斩下本宫头颅，悬挂在伏魔度苦界的边界墙头上，供世人唾骂。但是，你没机会了，你已经死了，今后你只能认命，成为本宫操控的傀儡，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你看，现在这世道啊，拥有至高无上的强力，才是真正的主。本宫知道，不论是灭度葬刀盟，还是伏魔度苦界，很多正道门派的人，都会骂本宫残暴如斯，是个心狠毒辣之主，但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昂？你伏魔度苦界没了，本宫再无威胁，没有谁敢站出来，为你蒙冤遇难抱一分不平，没人有，也没人敢，这是本宫的威慑！”
“步曲觞，本宫劝诫过你多少次了，你偏偏不听本宫话，哎呀，所以啊，今日就是你的下场，你没了，本宫就安心了！”
“你伏魔度苦界宣扬呀，拯救苍生，痴人说梦，连你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你以为你能救得了谁？剑灵魂体呢，本宫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踏实地等着吧！等剑灵上了你的身，不管心底有多少委屈不甘，统统都会消失！”
一语末了，素怀容看着步曲觞的遗体，嘴角牵起，露出淡淡一笑，笑中带着说不清阴谋诡计。
两日后，谢还灵从虞妃雪屋里出来，孟花啼站在老远，就看见了谢还灵，她手里提着菜篮，里面是新摘的一把野蔬，谢还灵几步上前，将她手里的菜篮接过。
孟花啼问道：“阿灵，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也不出来走动，午饭还没吃吧。”
谢还灵扶着孟花啼进厨房，道：“还没呢，阿嫂吃了吗？适才在药房，帮虞娘子整理药材，刚忙完呢。”
孟花啼与谢还灵并肩入厨房，听着他说“还没吃”，高兴地道：“阿嫂早猜着了，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今早少棠跟虞公子出门，去河边打了几条鱼回来，此刻少棠正在厨房准备着。”
二人进了厨房，步少棠正蹲在灶台边烧火，谢还灵见他面上沾了黑灰，衣袖抄了起来，这模样着实好笑，道：“哥，你这是在烧火，还是要把自己烧了啊？”
步少棠抬臂，蹭了蹭脸，道：“你笑什么！”
孟花啼也掩唇轻笑了一声，拿出袖子里的净帕，给他擦干净面上沾的黑灰，道：“好了，不黑了。”
步少棠扶孟花啼在一旁凳子坐下，道：“花啼，你先坐一会儿，鱼马上就好了。”
须臾，他又回过身，问谢还灵道：“今日我亲自下厨，谢还灵，你想喝汤还是红烧，料已经备好了，鱼也收拾好了，马上就能下锅。”
谢还灵抄起衣袖，蹲在旁边帮忙给他烧火，故意地道：“说得这么信誓旦旦，哥，你做的鱼能吃吗？”
步少棠道：“你要是担心我做得不好吃，待会儿你就吃干饭，别吃鱼了。”
谢还灵折着干树枝，嘿笑一声道：“那不得行，伏魔度苦界界主洗手做羹汤，这可是仙门一大奇事，放心吧哥，就算你做的难吃，我也会含泪吃完的。”
步少棠切了一声，没搭理他，孟花啼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一言一语地斗嘴，忍俊不禁笑了几声。
夜间，孟花啼和步少棠已经入睡在榻上，为防二人中途清醒，虞妃雪又在二人发间，插了几根银针，暂时封住了二人神识。
谢还灵轻轻唤了几声，没有反应，这才放心。
虞妃雪道：“我已暂时住他们二人神智，待施完术，明日一早，你就带着他们离开吧。”
谢还灵点头，道：“多谢。”
虞妃雪神情凝肃，看着他道：“谢公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谢还灵看着熟睡的孟花啼和步少棠，笑了笑道：“事已至此，别无它法。”
虞妃雪道：“你有想过，他们醒来后，该怎么面对一身魔气的你？”
谢还灵看着孟花啼，沉默了一阵，道：“该是如何，就是如何。我已经跟我哥说了，施术过后，身上会沾染些许魔气。”
虞妃雪道：“当真不再考虑一下吗？”
谢还灵神色有些疲倦，看着虞妃雪，坚定地道：“我既然决定选择走这条路，就没什么好犹豫、好畏惧的。”
虞妃雪轻叹一声，淡淡地道：“年少轻狂，你是一点也不稀罕自己的命。”
虞妃雪静静看着他心意已决的神情，也没再多说什么，谢还灵拿出储物袋内那颗丹元，递给虞妃雪，道：“我的命是稀罕人给的，如今稀罕的人都已故去，又有什么好稀罕的呢，虞娘子，开始吧。”
这一施术，就是一晚上。
次日，虞期准备了一辆马车，在天亮前，送他们从后门悄悄离开，经过一个小镇，前后街道、出城的门口，到处都是搜捕的人，路边连个遮挡都没有。
谢还灵不敢托大拽了拽缰绳，将马车行驱进一条小巷，见孟花啼还在熟睡，用力掐了步少棠人中，强行叫醒人，忙道：“哥，外面有搜捕追兵，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待会带着阿嫂出城，直接去风火门的边界，拿玉佩去找风二小姐，我脱身了就去找你们，嗯？！”
步少棠清醒几分，道：“等等！可是......”
话未说完，谢还灵反手拽住步少棠手，道：“别可是了，时间紧迫，待会被发现，我们就都完了，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步少棠自然不敢大意，紧张地点了点头，谢还灵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忍着头晕，绕到另一条巷子，故意撞了一名奉天宗弟子的肩膀。
奉天宗弟子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朝着远处城门口的另一批弟子，高喊着道：“喂！你们快过来，人在这人在这，赶紧追！”
步少棠当即心头一跳，见驻守城门的奉天宗弟子都朝一个方向跑去，立即抽拽着缰绳离开，马蹄跑得飞快，不一会就逃出了魔都。
傍晚时分，苍茫天色浑浊，明暗交错的天际线逐渐变得昏暗。风凌霜手持白缨长枪，教门下弟子操练枪法，抬眸见着自己的女侍从书姝疾步而来。书姝修为与风凌霜同境界，也是她身边唯一信任的侍从。
书姝走上校练台，径直走到风凌霜身边，施礼道：“小姐，几日前派出去人传消息来了！”
风凌霜让门下弟子自己操练，转身问道：“天启教还是雪月派？”
书姝走近些，轻声道：“天启教冷教主，自与慕元鸿一战之后，便不知所踪了。奉天宗重兵压境，桃花谷被烧，步公......步界主三人逃脱。步界主和步夫人，二人昨日已经出了奉天宗边境，看样子是往风火门这边来。谢公子，不知何故，与二人分散，至今下落不明，小姐，需要派人去寻吗？”
风凌霜抬眸，望着书姝，神情有些惊夷，道：“不必了，他们指定是途中，遇上了奉天宗弟子，谢还灵以身作饵，引开了追兵，他的修为不低，脑子又机灵，那些追兵不是他的对手。”
书姝递了一件披风给她，道：“现今雪月派满门尽屠，雪月派想要韬光养晦，只怕是难了。眼下伏魔度苦界的各大门派被奉天宗残害的弟子，四处逃亡，都想着往我们这处来，寻求庇护。”
风凌霜接过披风，道：“伏魔度苦界的人那么多，都寻求我风火门庇护，我风火门也不敢收，也没那么大地方藏。伏魔度苦界的事不急，你先给我说，步老界主怎么回事？步老界主修为上乘，怎会不敌慕京箫？”
书姝解释着道：“小姐，步老界主这次本是去镇压妖兽的，谁知却是慕京箫设的局，慕京箫动用剑灵魂体邪力，和慕庭晏联手偷施暗算，步老界主这才无力反击，不敌......”
结果显然而知，不必言明，二人沉默片刻。
风凌霜道：“今年不论是伏魔度苦界，还是灭度葬刀盟，为着剑灵魂体，各大门派都遭了不少祸，谁都不好熬，大哥誓以奉天宗为尊的名义，屈于奉天宗门下，这才免于一难，如今风火门收容了诸多伏魔度苦界的弟子，倘若被奉天宗知晓，定是一个下场。”
书姝知道风凌霜担忧风火门，哪天会遭飞来横祸，行事素来小心谨慎，量己力而行，绝不会拿自家宗门存亡玩笑。她道：“小姐，昨日奉天宗派专门特使前来，下达了盟主传令，要求灭度葬刀盟下的各大仙门敬贡千名弟子，前往鹰巢寮，似乎是要把送去弟子炼制成血尸。”
风凌霜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书姝，道：“敬贡千名弟子？”
书姝颔首点头，道：“门主，此刻正在为此事头疼。”
风凌霜翻身上马，对书姝道：“这奉天宗来的特使，让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别让他往下设仙府去就行了。我现在带人去接步界主和花啼，风火门境内不少奉天宗搜查的弟子。我大哥那边你看紧点儿，他要是问起来，就说下设仙府有人闹事，我出门去解决，得过些日子回来，他要是派人前来，你就拦下来，让人请吃点酒。”
书姝急声道：“小姐，那步界主他们，该安置在何处？”
风凌霜拽住缰绳，对书姝道：“我自有安排，奉天宗要人的事儿，得精挑细选，你叫我大哥先拖着，拖一日，那些人命就能多活一日，具体事情待我回来商议。”
说罢也不等书姝回答，孤身策马离开校练场，直接去寻步少棠二人了。
谢还灵没了修为灵力，身子比普通人还虚弱，没逃多远距离，就因体力不支被奉天宗弟子，拎回了虞期和他母亲住的仙府地牢。
“跑啊！怎么不跑了？！继续跑啊！当初在孤山，踹老子一脚的时候，腿脚不是挺利索的吗？接着跑啊！”
谢还灵还没站稳脚跟，后背就被人踹了一脚，身形霎时犹如断线风筝，翻滚着飞了出去，撞翻了供桌上茶盏。地牢铁栏内外，围满了奉天宗子弟，慕庭晏身着一袭红黑怒鹰袍，提着剑站在桌旁。
慕京箫几个悠哉闲步踩过撞碎的茶盏，绕到谢还灵的身前，用脚尖拨正谢还灵的脸，靴子下沾了点血迹，倾身过来，眼神阴鸷，凝视着他。
谢还灵浑身无力，由着被两名奉天宗弟子拎起，慕京箫看着他那张之前在孤山神气的脸，心口顿生阵阵恶气，抬腿朝着他的心口，又是强劲一脚。接着游刃有余地又踹出几脚，踹得谢还灵，一时间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慕京箫坐在凳子上，狂妄脸上露出笑来，道：“招了吧，梵净山内，食人妖身上的剑灵魂体，被你藏哪去了？”
谢还灵垂头不动，干裂见血的双唇动了动，费力地抬头，看着慕京箫，喉间滚动，艰涩地道：“不知道。”
慕京箫撑着膝头，在几步外对谢还灵露齿一笑，冷冷地道：“不想说是吧，没关系！老子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也别指望那两条死狗有本事来救你！”
他又道：“步少棠他现在不过就是一条四处流浪的窝囊狗！我说步少棠是条窝囊狗，他死了爹，又死了娘，估计老婆也快死了！他却只敢躲在暗处苟活，你说他是不是条窝囊狗！你们雪月派，因为你这条狗，满门死绝。谢还灵，你心里明白，这一切罪魁祸首是谁，那就是你！”
谢还灵惨白的面容浮现出森然的冷意，胸口憋着一口恶气，缓缓偏头盯着慕京箫。
慕京箫扫了几眼，见他这般神情，心里更是高兴，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抬袖轻抖，道：“这样，本公子今天心情好，咱们来玩个游戏。来，我给你个选择，你只需要杀了他，再跪地磕几个响头，大喊三声爷，我就放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谢还灵跪在地上，看了一眼供桌角落，那个被打得满脸发黑，双手十指似乎被上过夹棍酷刑，十指血淋淋地夹着皮肉，身躯一动不动的虞期，不知是死是活地躺在地上。
他知道慕京箫迟早会知晓虞期救他们的事情，但没料到会知道这么快，下手这么残忍，鄙薄地轻笑一声。
慕京箫“砰”地拍响桌子，喝道：“笑！谢狗，你夜里睡觉还笑得出来吗？！能记得清万箭穿心是你师娘，还是你师父啊！你苟延残喘地活着，能原谅你自己吗？你只有了结痛苦，死了谢罪，便是对得起雪月派，对得起你师父一家。况且这世间恨你的人数不计其数，你活着，你就是谢武，没人会原谅你！”
谢还灵讽笑道：“是了是了，要不然，我听狗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