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五十七章 启佑

  仁熙帝面色凝重,两封奏报并排摆在御案上。前者是永定侯世子朱启明递上来的折子,详述了白家村被屠一事,言北境或有异动,需派人查实。另一封则是北境的军报,其中证实了朱启明所言,且白家村之后,北境已连失六镇。

  宋羿用拳头抵着额头,被气得头脑发晕。北境的守军究竟是什么样的酒囊饭袋,竟比一个徒步进京的流民传送军情还要慢。

  “王永福,你拿着这两封折子,随朕去一趟兵部。”宋羿道,“还有,去看看内阁今日谁当值,一并叫过来议事。”

  “是。”

  王裕这日本领了差事,在西宫耽搁了一日。回来的时候听闻天子龙颜震怒,亲自去兵部发落了好些人。他小心翼翼地进了乾清宫,瞧见天子正提着根笔站在窗下逗鸟儿。

  “你去永定侯府,传永定侯次子朱启佑入宫见朕。”天子道。

  “是。”王裕讶异地应了,正待退下,又听得天子吩咐:“先着人将这鸟儿送到偏殿去。”

  永定侯府二公子朱启佑垂首躬身,跟在内廷总管王裕的身后。阔别三年,禁宫内雕栏玉砌依旧,他却目不斜视,仿佛这巍峨的宫殿从未与自己有关。天子于乾清宫宣召,朱启佑立于殿外,等待王裕入内通报。少顷,天子叫进,朱启佑垂首入内,跪地大礼叩拜。仁熙帝挥退内侍,居高临下地看着朱启佑,并不叫起。

  “抬头。”天子吩咐道。

  朱启佑依言抬头,目光仍旧下垂,不敢直视天颜。

  仁熙帝却得以细细打量朱启佑,这人一身雪青色的袍子,用料考究,领口袖口绣有细密的暗纹。他这一副富贵公子的打扮,肤色却比照三年前黑了不少,亦不见了眉目间的张扬之色。

  “王裕去你府中传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天子问。

  “回禀陛下,草民在家中练武。”

  “特地换了衣裳过来的?”

  “不敢在御前失仪。”朱启佑拱手道。

  “常练武么?”仁熙帝又问,“可曾随你长兄去过军营?”

  “回禀陛下,草民每日晨起练武。草民一介白身,只在家中习武,不敢擅入军营重地。”

  仁熙帝扯了扯嘴角,随手拾起朱启明递上来的折子,起身离开御案:“欺君?”

  “草民不敢。”朱启佑伏地叩首。

  头顶被甚么东西敲了下,朱启佑略抬起头,瞧见那是一本折子。他揣摩着天子的意图,试探地平举双手,那封奏折果然落进了他的手里。他翻开折本,略扫一眼便看出是关于佟三念一事的奏报。

  “那流民是草民在街市上偶然遇见,草民只将他送到都督府门外,并未进入军营。”

  “这折子是你写的?”仁熙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朱启佑的发顶能感知到天子呼出的气息,他的目光仍旧盯着龙靴,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奏疏是家兄所写。”

  室内静谧,眼前龙靴定了片刻,转身离开。北关之事竟无下文,天子转而问起了家常:“朱二公子,你这两年都做了些什么?”

  朱启佑又道了声罪,方答道:“在家侍奉父母,日常读书、习武、教养女儿。”

  “朕赐你的皇庄,你可曾去过。”仁熙帝问。

  “家里孩子小,并不方便离京。”朱启佑答。

  仁熙帝嗤了一声,随即话锋又转,“这两日西宫皇贵妃身体不适,晋国公主已入宫侍疾。你们兄妹许久未见,准你们见面一叙。”

  朱启佑谢恩告退,他后退着向殿外走,临到殿门时忍不住偷偷抬头瞧了一眼,竟与天子目光对了个正着。眼前的少年比照三年前大变了模样,眉目间稚气全褪,身体同记忆中拔高壮大了一圈。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无从前那少年执掌权柄的滑稽之感,端得一副帝王威仪,凛凛不可侵犯。

  仁熙帝并未斥责朱启佑的失礼,目光淡淡地与之对视,使人辨不出喜怒。朱启佑再度垂下头,退出殿外,借着大门的遮挡垮下肩,长呼出一口气。

  宋羿登位后,次年改元,年号仁熙。他为宣庆帝定了庙号光宗,宋景昕也得了谥号武懿太子。考虑到光宗和太子的后妃中,有许多人年纪尚轻,且皇帝本人尚不曾婚娶,仁熙帝便将西六宫单独开辟出来设为西宫,供前朝后妃居住。东六宫则仍留作未来妃嫔居所,算作禁宫的一部分。如此,还在宫内单设了内宫墙,以免两宫人员相扰。

  西宫虽非冷宫,却也着实荒芜冷清。后妃们吃穿用度都比不过从前,皇贵妃因是晋国公主的生母,比照其他嫔妃过得还算不错。

  朱启佑虽为姻亲,但毕竟是外男难入宫禁,与太妃亦有两年未见。此时他得了恩旨,自不推辞,即刻行至西宫。远远地,他便瞧见晋国公主一身宫装,亭亭立于西宫门外相迎。

  外人面前,朱启佑先全了礼节,方随着公主向内行去。

  寝殿内,文太妃病得昏沉,听闻朱启佑来了,才勉强披了件衣服靠坐于床头。公主打发了服侍的人出去,便直接掀了帘子。朱启佑见太妃一脸病容,当下心内绞痛,正待行礼,太妃却先哭出声来:“我的儿啊!”

  这朱启佑便是“已故”的先太子宋景昕,他本是永定侯府次子,是文太妃妹妹的儿子。因与晋国公主生辰相近,被无子的文太妃抱来假作亲子抚养。晋国公主宋景时也自小被扮作男儿,对外便称得了一对双生子。文太妃亲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母子间情谊深厚,与亲子无异。

  朱启佑做过几年太子,但冒充皇嗣之事仍旧事发。新帝仁慈,不曾治罪,只消了他的玉牒,对外宣称太子病逝,朱启佑则以二公子的身份回到永定侯府。此后为了避嫌,朱启佑与养母妹妹三年不见,心中自然十分想念。

  朱启佑听见这声“儿呀”,当即身躯以颤抖,跪至塌边,母子相对垂泪不提。

  公主扯过两个凳子,与朱启佑挨着床榻坐了,各自问候别后情形。三年来低调行事,生活比照从前平静了不少,聊得更多是日常琐事。文太妃病了一段时日,公主在此侍疾,已经许久未曾回府。

  闲话许久,朱启佑问宋景时:“怎的不见王妃?”

  宋景时叹了口气,道:“这眼看着就要到下旬,北宫各苑的月例还没发放。从前内务府瞧着我的面子,对旁的太妃总有些耽搁,却从来不曾怠慢母妃这头。最近也不知怎的了,竟连咱们也怠慢起来。旁的物什也便罢了,这眼瞅着天儿冷了,母妃还不曾分到炭。我与蓁蓁都不知晓兄长今日会来,我在这照看母妃,她一早儿便催月例去了。瞧着时辰,现下也该回了。”

  朱启佑在养母与妹妹面前很是放松,与妹妹打趣道:“弟妹如今愈发有亲王正妃风范了。”

  这厢才提到晋王妃,便听得外头人声。晋王妃已然领到了月例,正差使着人往回搬东西。朱启佑听见声音出来,同晋王妃打了个照面,对方差点跪下给他行大礼。她这一犯傻,好歹叫公主瞧见了,飞奔出门将人搀住。朱启佑憋着笑,反倒是给王妃行了礼,将王妃吓得差点又跪下去。

  几人进了屋,宋景时扶着夫人白了朱启佑一眼:“蓁蓁胆子小,兄长你可别再吓唬她了。”

  朱启佑笑了一会,转过话题:“我瞧王妃领回来的东西多了不少。”

  “可说呢,”晋王妃撇了撇嘴,“我推脱了一上午,好说歹说,仍是叫人给拉了壮丁。”

  原来那内务府管事刚换了人,又恰逢天子大婚,这些人都以筹备天子婚事为重,仓促间将西宫忘了个干净,倒也算不上是有意怠慢。晋王妃过去的时候,见内务府人皆行色匆匆,好容易抓住个管事的,说清来意后对方也不推诿,当即帮她解决了月例之事。晋王妃领了月例,正待离开,刚巧撞见主持操办天子大婚的端和公主。晋王妃想跑没躲开,便被她拉了壮丁。

  “三姑还是那副模样,一贯的自说自话根本不听旁人说了甚么。”晋王妃抱怨道,“我也与她说了,不是不帮忙,只是母妃这头病着,我与公主实在无暇分身。她就是个不听人说话的,好歹还是将差事分给了我。”

  晋王妃吐了吐舌头:“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能白干活,便借势打了个秋风。我见他们采买的回来的东西还没入账,也不拘是棉花丝绸、珠宝首饰还是药材补品,每样都抬了几箱子回来。”

  “王妃当真会过日子,妹妹有福了。”朱启佑打趣道,说罢被公主踢了一脚。

  文太妃与孩子们闲话半晌,实在精神不济,叫公主服侍着睡下了。几个人换到外间小声交谈,公主问王妃得了个甚么差事。

  洛的宗室人丁稀少,仁熙帝是英宗晚年得来的孩子,辈分极高。年前光宗的太后顾氏殁了,吴王又实在年老不好活动,宗室之中不说长辈,连个与小皇帝平辈之人都找不出来。大婚由宗人府与礼部操持,但有许多内宫之事不便外臣操心。

  端和公主是天子的侄女,是个本已当上长公主又变成公主的倒霉蛋,也是宗室之中辈分较大又不曾外嫁的公主。概因事务繁杂,端和公主一人分身乏术,最后还是将晋王妃也拉了进来。

  晋王妃得了个监修宫室的差事,此次大选除却皇后,另有后妃六人得了妃嫔封位,大婚后均将入主宫室。

  宫殿修葺、填砖、补漆,院中苗木、盆景,室内的一应陈设需全数勘察一番,缺少的材料统一采买。采买好材料,又要监督安排工程进度,安置防卫,避免工匠冲撞了宫中贵人。如此种种繁琐之事,皆被端和公主一股脑甩给了晋王妃。无怪晋王妃头疼,虽然各类事务有专人负责,但最终都要拿给晋王妃掌眼,不可谓不麻烦。

  朱启佑摩挲着手中的腰牌,这是钦赐出入禁宫的凭证,以此赋予他探视太妃的便利。他在心中揣测仁熙帝的意图,应当是默许了放宽对他的一些限制。

  他将推测告知公主二人:“我观今上的意思,似是默许了咱们日后正常来往。陛下今日还赐了我出入禁宫的腰牌,准许我时常探视太妃。如今太妃病势沉重,少不得辛苦你们二人照料。我如今是闲人一个,对禁宫又算得上熟悉,王妃不如在工程中给我安排个差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好为你们分忧。”

  两日后,晋王妃请了旨意,着永定侯府次子朱启佑监修东六宫,协助处理天子大婚事宜。

  同时,北关战火重燃。已是公主的宋景时再次领兵出征,朱启佑这才明白了他被准许入禁宫的缘故。

  数月时间转眼即过,仁熙帝没再宣召过朱启佑,禁宫却已在朱启佑的组织下修葺一新。

  又一日,朱启佑路过东宫,见此处虽无主人,却也因天子大婚布置得喜气洋洋。他驻足于宫门前,忽的忆起当年与宋羿相识,也是因为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