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五十章 驾崩

  咸福宫偏殿,宣庆帝被陈敬贤扶进来休息。产房污秽,玉昭仪生产的情形又惨烈,有皇后一个人守着便够了。贺棋没抓到太子,当即折返咸福宫复命。宣庆帝本就不适,听得宋景昕逃了,当下喷出一口老血,晕了过去。

  他晕得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嘱咐贺棋出宫捉拿太子。陈敬贤急忙传唤太医,本待将天子移回乾清宫,却被皇后拦了下来。

  因宣庆帝晕得突然,宫人们的叫声颇大,传入皇后耳中。皇后忙撇开难产的玉昭仪,下令将咸福宫封锁了,死死盯着来给天子诊脉的太医。

  太医们相互对了眼色,在皇后威逼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开口:“陛下服食丹药,中毒已深。近一年用了微言道长的方子,辅以养生功法,虽说有些效用,但也只是温和地拖延罢了。且近来情绪起伏,忧思颇重,又急火攻心,怕是……”

  皇后目光泠泠扫了过来:“还能坚持多久?”

  “臣施针,能让陛下开口说话,或可撑个三两日。”

  皇后蹙眉,三两日实在太短,不好做安排。

  院使瞧见皇后脸色,斟酌提议:“或可请微言道长过来瞧瞧?”

  微言来后,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同太医商量过后仍决定为天子施针。隔壁玉昭仪还在哀嚎,皇后也没心思管其他事,她吩咐宫人看好产妇,又叫过一名小太监来,嘱咐他出宫给顾明晦报信。

  施针之后,天子悠悠转醒,他瞧了瞧周边阵仗,也知自己大限将至。他糊涂了一辈子,靠修仙逃避了半辈子,临终之前反倒清醒不少。他瞧见微言道人清瘦的身子,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禁自嘲一笑:“仙长果真是骗朕的罢,这世上哪有仙人?”

  “贫道没见过仙人,不敢妄言有或是没有。”微言道。

  “老滑头,”宣庆帝嗤笑,“你叫朕积功德、理朝政,也不是为了为朕积累民愿,不过是觉得朕昏庸罢了。”

  “陛下圣明!”微言没有否认,显然也觉得宣庆帝昏庸。

  宣庆帝掀起眼皮看那道人,目光恨恨的:“你走罢,回你的深山老林修炼去。朕不杀你,朕可不想死前再留一个暴虐的骂名。”

  “贺棋……”宣庆帝不再理会微言,转头去寻禁军统领。

  贺棋正守在殿门边,距离众人稍远的位置,闻言来到天子床前跪下。

  “找到太子了么?”宣庆帝问。

  “陛下恕罪,臣未得旨意,不敢擅自离宫捉拿太子。”

  宣庆帝咳了两声,面色憋得通红,半晌又道。“全力捉拿宋景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后叉着手,向后退了两步。贺棋刚刚应声,还不待离开,又被天子叫住。

  “你率禁军把守咸福宫,从现在开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与外界互通消息者,立斩!还有,传令五军都督府,从现在开始,不见朕的旨意,不接受任何人的调令!”

  皇后的脚步定住,宣庆帝却不看她,缓了口气又道:“皇后将隔壁玉昭仪看好了,一定要确保皇子平安降生。此事紧急,旁的事便不需你操心了。”

  皇后诺诺应是,却不离开。

  宣庆帝扯住了陈敬贤的手:“陈伴伴,你如今是朕最相信的人。”

  陈敬贤挤出两滴眼泪,抽搭着靠近一些:“陛下春秋鼎盛……”

  “别说那些没有用的,”宣庆帝打断他,“速召宗人令、左右宗人、六部阁臣来咸福宫见朕,你稳住些,不要透露消息。”

  “陛下放心,奴才定然小心。”陈敬贤领了旨意,手腕仍被天子死死抓住。

  “还有,明日中秋宫宴,在京五品以上的朝臣、宗亲、公侯、内外命妇及家中子女,都必需赴宴,不可缺席。”宣庆帝思索着继续吩咐,“这些人只要入了宫门,便叫禁军拘在太液池边看住了,没朕的旨意,谁都不可以离宫。”

  “奴才遵旨。”

  御街之上,宋羿与顾明晦狭路相逢。

  “真巧啊,顾尚书也去面圣?”宋羿笑问。

  “朝中有要事需要陛下定夺,”顾如晦吹着胡子道,“殿下也要见陛下?若不是急事,还请等等,毕竟国事要紧。”

  “可等不得,”宋羿悠悠道,“本王也有要务找陛下商议,事关皇储,可是国本呐!”

  “二位大人巧了!”礼部尚书荀宽摇着一把风骚的扇子凑了过来,“一同面圣?”

  顾明晦白了他一眼。

  “哎哎,您二位是国之栋梁,下官不过管一些繁文缛节,不急不急!”荀宽讪笑着说,“不过,来都来了,下官便顺路跟二位凑个热闹?”

  三人相互挤兑着向宫门走,便见司礼监的大太监齐齐出动。

  “哎,可巧呢,”陈敬贤掐着嗓子道,“陛下宣召宗人府和六部尚书入宫议事,奴才还待去各部衙门跑一趟,您几位便结伴过来了……”

  三人被引至咸福宫内,虽觉怪异,却都处变不惊。正殿内,玉昭仪已然昏了过去,被婆子们掐着下巴灌参汤。宋羿跟着陈敬贤进到偏殿,便见殿内挤满了人,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如今的情形,同宋羿设想的略有出入。他虽知宣庆帝命不久矣,却不料赶在玉昭仪产房之外发病。仓促之下人员混杂,很容易出乱子。宋羿入得殿内,见宣庆帝躺在床上,并不凑近。他同微言多了个眼神,确认了天子已在弥留之际。

  也不过片刻光阴,宣庆帝头脑又昏沉了一些。他瞧见顾明晦三人来得早,心道果真是包藏祸心的,想来早已在宫外等候。他盯着荀宽,目光沉沉,想到这人是个靠青词攀升的弄臣,又想起那微言是托了荀宽的关系举荐,心底忽觉悲凉。

  顾明晦和宋羿,宣庆帝不想便宜他们任何人。按照先前的打算,他要先除了宋景昕,再处理了顾家和宋羿,将皇位传给玉昭仪的小皇子。六部阁臣各有派系,唯独这个荀宽是自己一手扶植,或可作为辅政大臣。

  只是如今将死之际,宣庆帝英明了一会,发现荀宽也不可相信。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可托付之人。

  “人齐了么?”宣庆帝问。

  “禀陛下,已经到齐了。”陈敬贤凑近了回道。

  “你去取印玺来,朕要咳咳……拟招。”宣庆帝喘息着说,“朕起不来,伴伴代笔罢。”

  “朕……朕简言之,内阁可代为润色。”宣庆帝呼出口气,闭上眼,许久才认命般开口:“皇贵妃文氏,为获帝宠,以娘家子冒充皇子。太子宋景昕身份不正,朕已查实,赐其自尽。太子移出玉牒,对外……可称病逝……”

  众人瞠目,此事先前并未透露半点消息。即便天子在前,仍传出私语之声。皇后同顾明晦对视,均在对方眼中看出惊愕。就连与天子最亲近的陈敬贤,也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阁臣中或有同宋景昕交好的,如文华殿大学士毛子儒,已是两股战战。

  “陛下,太子身份可是大事,这……可有实据?”荀宽问道。

  宣庆帝刚刚开口,便被一口痰卡住嗓子,憋得脸颊通红。陈敬贤一慌,随手扯了个太医上来查看。

  “本王替陛下说罢,”宋羿开口道,“有实据,人证物证俱在。诸位若有疑虑,可从天牢提出证人问话。但此事涉及皇家颜面,出得这个殿门,便不要外传了……”

  众人看向天子,宣庆帝已然缓过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平息了一会,宣庆帝继续道:“玉昭仪这一胎若是皇子,便传位给他。皇后与朕夫妻多年,朕舍不得。待朕百年之后,皇后便不要待在禁宫了,来皇陵给朕诵经罢。至于后宫其余妃嫔,无论是否生育,皆殉葬。”

  顾皇后的身体一晃,差点摔倒,被宫人搀扶住。顾明晦看向天子,见天子也在盯视着他,背脊一凉。

  “太子太师年纪大了,朕走后,也无需他再为朝政操心,准其回乡修养。”宣庆帝继续道,“六部阁臣,各司其职,守护好朕的儿子。”

  众人跪下,齐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庆帝想要冷笑,没有体力支撑他完成这个动作,只得继续勉力说道:“秦王、魏王、楚王,即日前往封地,无诏不可离开封地。”

  大臣们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纷纷看向楚王。却见宋羿神色冷淡,竟无异议。高阳王本待说些什么,见宋羿不发话,便退了回去。

  宣庆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怕的,心里在想着如何应对反驳。他见宋羿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皇儿年幼,无力处理朝政。司礼监协理朝政多年,代朕批阅奏章,无甚差错。朕百年之后,着陈敬贤摄政,司礼监众秉笔辅政,直至皇儿成年……”

  天子的话音未落,偏殿内已然炸开了锅。就连陈敬贤本人也不敢接过这一殊荣,吓得丢掉毛笔跪坐在地上,官帽都歪了。

  本朝太祖为防宦官乱政,严格限制太监的言行。即便司礼监有辅助天子批阅奏章的职务,却也只是整理文书、看管印信,并无职权插手朝政。陈敬贤自幼跟在宣庆帝身边,算是比较老实的宦官,着实被这抬举吓得不清。

  “陛下此言不妥,国家大事,怎可委于阉人之手!”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傅严,此人一贯清正,颇有原则。傅严一开口,众人也纷纷附和。

  “太后垂帘、亲王摄政、大臣辅政,哪个方法不行。陛下就算再信任陈敬贤,也不能将国家社稷当作儿戏啊!”

  “请陛下收回成命!”众臣附和。

  宣庆帝心知此事难以促成,外强中干地说:“朕心意已决,尔等想要抗旨不成。”

  “臣等誓不与阉人同朝为官,”傅严跪了下来,摘掉帽子,“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还请革去臣兵部尚书的官职。”

  宣庆帝气得瞪眼。顾明晦瞅准时机,拉着毛子儒也跪了下来,余者也相继效仿。宋羿对高阳王使了个眼色,宗人府众人也跪了下来。

  “陛下若是担心辅臣专权,可令太后、摄政王、辅政大臣同时辅政。反正朝中派系陛下也清楚,这几派人无论如何也联合不起来,或可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

  宣庆帝闻声去看宋羿,眼珠如同死鱼一般翻滚着:“你想得美,朕不让你当摄政王!”

  “陛下多虑了,臣从未有过摄政的想法。”宋羿恭敬地回答,又将矛头转向陈敬贤:“难道是这阉人蛊惑君心,挑拨陛下猜疑臣等。”

  陈敬贤吓得都快尿了:“没,没有……”

  众人才不听他辩驳,也不知谁起的头,竟是一拥而上将这掌印太监按在地上捶打起来。

  “你们,放肆!”宣庆帝气得脖跟都红了,又见陈敬贤一副不争气的模样,更是积郁无处发泄。

  陈敬贤被打得嗷嗷大叫,直呼“陛下救命”,手下的几个秉笔也不愿输了阵势,纷纷加入战局。

  朝臣与宦官厮打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天子的脸越来越红。宣庆帝平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帐顶,从面部到手脚都胀得通红发紫。他的眼珠鼓胀向外,气息艰难,如此憋了许久,忽然两腿一蹬,僵死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