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二十章 故人

  宋景昕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寝殿,入眼便是熟悉的床帐,还能闻见惯用的熏香。晕倒前的记忆渐渐回笼,他似乎见到了久违的人。

  原来在酒楼中,那虬髯汉子也怕点穴久了闹出人命,打算为宋景昕推宫活血,不料被突如其来的少年打断。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许久的楚王宋羿。宋羿这日刚刚抵达京城,尚未面圣,先约了荀宽几个熟人打探宫中情况。此等私密会面,宋羿选了个避人的小酒馆,却不曾想与微服的太子赶在了一处。

  大堂内宋景昕与人打斗,声音传到二楼,宋羿闻声出来瞧,恰巧见到太子闹事。荀宽扶了扶额头,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荀大人也是个练家子,他瞧出太子殿下处于下风,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帮忙。宋羿却阻止了他,只叫众人躲在包厢里,待自己下楼平息了事端再分头离去。

  宋羿不曾习武,但同行的几个随从正在不远处放风。他先去叫了几个护卫进来,却瞧见不中用的太子已经被打倒在地,那虬髯大汉似乎要乘胜追击,赶忙出声制止。

  这厢宋羿同那大汉分说,宋景昕瞧救他的少年却是越看越眼熟。直到对方说:“此人是在下兄长的不肖孙儿,既然碰到了,少不得替兄长管教一下。”

  宋景昕这才想通,当即喘息着叫道:“我的二爷爷,你都长这么高啦!”

  宋羿被打断了谈话,便也转过头来,微微弯下腰与宋景昕对视。少年的身量与两年前拔高了不少,两颊也褪去了婴儿肥,开始显露日后英俊的轮廓。宋景昕瞧得忘了胸部疼痛,伸出爪子做出了自己梦寐多年的动作,捏了他二爷爷的脸。

  宋羿防卫意识极强,当下将人一把推开。宋景昕被推得身体后仰,后脑撞上了桌腿,径直晕了过去。

  宋景昕骂了句娘,躺在床上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得胸口沉闷已消,却仍有些虚弱提不起力气。黄喜一直守在外头,听见帐内动静,忙迎上来:“殿下醒了?”

  宋景昕哼了一声,黄喜当下掀开床帐,请示太子要不要起。宋景昕就着黄喜的手坐起来,余光瞧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这……这是……”

  “殿下,是楚王殿下送您回来的,”黄喜道,“奴才请殿下先回,殿下不放心,非得看到您醒来才安心,已经等了许久了。”

  宋景昕去瞧宋羿,见他坐姿端正,全然不似等候许久的模样。少年手中提着本书,只看卷起来的厚度倒是读完大半。宋景昕仍不习惯突然长大的小祖宗,借着病势多瞄了一会,才道:“多谢皇叔祖,本宫的穴也是皇叔祖找人解开的罢。”

  “无事,”宋羿放下手中的书,“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唤太医进来瞧瞧。”

  黄喜得了吩咐,打发小太监去请太医过来。开门的时候,听得外头传来稚童的声音,宋羿抬眼去瞧,问宋景昕:“可是小郡主?”

  “正是小女,乳名小儿,皇叔祖唤她‘小儿’便好,”宋景昕笑起来,吩咐黄喜,“去把郡主抱进来给皇叔祖瞧瞧。”

  宋羿刚刚回京,尚未回府梳洗,随身也没携带什么珍奇事物。小姑娘仍然不会说什么话,见到男女都叫妈,她倒是喜欢宋羿,扯着他的袖子笑的直流口水。

  “么妈么……”小姑娘倒真忘记了徐氏,对着宋羿叫得开心。

  “我的闺女,这可不是你妈,得叫……”宋景昕想了想宋羿的辈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称呼。

  “殿下,该叫皇曾叔祖。”奶娘提示道。

  “咳咳……”宋景昕被这称呼搞的苦笑不得,连一向淡定的宋羿也觉出几分尴尬。

  “小儿还不会说话,别逗她了。”宋羿理了下空空的衣袖,从纤细的腕子上撸下一串手珠,“本王方才入京,尚没来得及给小儿准备礼物。这串珠子是从前父皇所赐,找有名望的大师开过光。咱们宋家子嗣单薄,这珠子护佑本王长到如今,现在便送给小儿,希望这孩子日后健健康康的。”

  宋羿将手珠递给乳娘,那乳娘被英宗御赐的光环吓得不敢接,以目光请示太子。宋景昕也觉得礼物过重了:“一个小丫头,当不起皇叔祖这么重的礼。况且这是皇曾祖父的旧物,您都随身带许多年了。”

  “无妨,不过是个随身的配饰罢了。”宋羿见乳娘不接,扯过小儿的胖手,一圈一圈缠了上去。

  宋景昕也不再好推脱,叫乳娘抱着孩子谢过赏。这时太医来了,他便打发乳娘将孩子抱回房里。太医为太子仔细诊过脉,只道身体并无损伤,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力气。最后开了几副调理的汤药,嘱咐小太监去太医院取药,方才离去。临走前瞧见少年宋羿,竟一时没认出这是哪位贵人。

  被太医瞧了几眼,宋羿也觉得不妥。“本王身穿便服,不宜在你这东宫久留。”他对宋景昕道,“你这身子既然无大碍,本王便先回王府了,走之前还有件事需要同你商量。”

  “皇叔祖请讲?”

  “与你比武那汉子名叫牛瞳,平日里靠打铁为生,与那唱曲儿的女子本就有些情谊。白日里发生的事是个误会,牛瞳手下又留了轻重不曾真伤了你。”宋景昕道,“本王今日便做个说客,太子殿下可否宽恕他的冲撞,日后莫要找他的麻烦?”

  “皇叔祖认得那人?”宋景昕问。

  “今日头一次见。”宋羿道。

  “那皇叔祖怎的如此维护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本宫可从来每吃过这种亏。”宋景昕奇道。

  “本王见他身手难得,也确实不是什么恶人,合该投入军中为国效力,若因此开罪了东宫倒是可惜。”宋羿道,“不过是起了几分惜才之心,想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太子若是仍旧气不过,便当本王什么都没说,只是动手时需得顾及《太祖训》。”

  宋景昕一听《太祖训》,脸都变青了。“行行行,答应了,”太子殿下不耐烦,“您可赶紧走罢,合着等这么半天就是为了教训本宫的。”

  宋羿不再多言,当下告辞离开。宋景昕又叫太监服侍起身梳洗,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吩咐在寝殿内摆了晚饭来吃。自太子妃死后,宋景昕始终心情郁郁,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年纪轻轻,便觉着人活着都是算计,实在没什么趣味。白日里与牛瞳打了一架,虽然败了,却也打得尽兴,倒是将近日来胸中积郁扫光。

  宋羿走前,曾提及《太祖训》,倒叫宋景昕想起了几年前的旧事。当年的太子殿下已然成家,却还要受个小娃娃教训。如今小娃娃都长了个子,宋景昕却仍和当年一般无甚长进。

  “蓉绣呢?”

  黄喜正帮着宋景昕布菜,闻言小心答道:“奴才下午便没瞧见蓉绣姑娘,听说是在自己房里收拾行装,等着殿下将他打发出去。”

  “本宫什么时候说过要打发她走了,”宋景昕觉着委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个恶人形象,“她从前可是受过什么委屈,怎的好像对本宫多大意见似的。”

  “奴才和蓉绣姑娘不熟悉,殿下若是有疑问,不如亲自将人叫过来问问。”

  蓉绣来的时候,仍旧穿着上午的衣裳,妆容整洁、发髻不乱,并没有因为之前的冲突而慌张。宋景昕看不懂女人,索性也懒得猜测。他努了努嘴,示意蓉绣去拿面前的盘子:“赏你了。”

  蓉绣瞧见是一盘水晶饺子,规矩地谢了赏,退至一旁小口吃起来。

  宋景昕自顾自地吃了八分饱,这才放下筷子去瞧蓉绣,见她也将水晶饺吃完了。黄喜带着人收拾碗筷,又端上茶水给太子漱口。“本宫记得,你从前并不在太子妃跟前侍候。”

  “是,奴婢只是受过娘娘的提携,没那个福分与娘娘亲近。”见宋景昕不解,蓉绣勉强开口解释:“奴婢早前在尚宫局,是皇后娘娘下旨给内务府,将奴婢送到王府服侍殿下。到了王府之后,无论殿下喜不喜欢奴婢,奴婢名义上都是殿下的人,管事嬷嬷也没分过活计给奴婢。但奴婢又不是您的妾,做不得主子,仍旧和普通宫女住在一处。人家都有分内的工作要忙,只奴婢一人无所事事,时间久了自然讨嫌。直到太子妃娘娘嫁到东宫,统计名册的时候才发觉有奴婢这么个人。娘娘做主给奴婢单独分了一间屋子,后来见奴婢会写几个字,便时常叫奴婢帮着算账。”

  “初入宫的时候,奴婢心气很高,事事都学习尚工大人。自从进了王府,却活的如同空气一般,也只有太子妃娘娘过了奴婢几分青眼。”蓉绣微微抬头,见宋景昕的目光停在别处,又默默垂下眼,“娘娘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只想报答这份恩情。”

  “本宫从前不曾想过你们做宫女的苦楚,害你受了排挤是本宫的不是。”宋景昕道,“你可是因为此事对本宫有了怨言?”

  “不敢,奴婢质陋,殿下瞧不上奴婢也自然。”蓉绣道,“奴婢只是不懂,殿下为何对各宫的娘娘都是一般薄情。外头都说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举案齐眉、恩爱异常,奴婢却瞧不出殿下对娘娘的情谊。奴婢跟在娘娘身边,只瞧见娘娘为了殿下、为了这东宫每日操不完的心。娘娘活着的时候没见殿下有多少关怀,如今人不在了,您每天摆出一副消沉的姿态又给谁看!”

  这话说的宋景昕哑口无言,沉默良久,他方才开口:“原来你是为着太子妃的事怨本宫,知道了。劳你多照看小儿,不想看见本宫便不需日日到本宫身边来,你下去罢。”

  蓉绣福了福身,却没有依言退下。宋景昕闭目想着心事,半晌不见动静,又睁眼打量蓉绣:“怎的还不走,有事?”

  “殿下,”蓉绣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宋景昕两尺处跪了下来,“娘娘生前最放不下的不是郡主,是殿下您,东宫上下都指望着您能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