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曲有误>第86章 天地大

  正值深夜,北斗山庄一片阒静,沙沙地落着今年最后一场雪。

  摇光阁内,临近竹林的那扇窗依旧亮着烛火,叫人想起“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类的句子。少庄主沈沉今日一天都待在屋里。他复明不久的眼睛受不了雪光,只好誊抄一些平心静气的经文,却觉得越抄越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笃笃”叩了两下。

  还没扣第三下,他便猛地起身,将窗“擦”地一声打开,伸手把外头的人拽了进来。

  钟晚“哎呦”一声,肩头尽是落雪,似乎在外头等了很久。沈沉竟有些没来由地愠怒,道:“为什么不进来?”

  那人眉眼弯弯,笑道:“太久没来,都有些不认得路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在搪塞,但沈沉也不戳穿,只是就着他淡淡道:“你也知道许久没来了。”

  钟晚笑笑,讨好般摇了摇他的胳膊:“莫要生气,今天是和你来说要紧事的。”

  沈沉这才放开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水上的热气袅袅,升腾在半空,但钟晚迟迟不接,只是透过白雾,与他久久对视着。

  他的身影在白雾后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刮一阵风就能吹走。

  沈沉突然生出与先前一样的不安。

  直到热气渐渐散去,钟晚的面容又逐渐变得清晰,依旧是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目,秾丽得有些过分的相貌,无不张扬。他将茶杯轻轻一推,轻声道:“沈沉,我此番前来,是与你告别的。”

  沈沉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响,明明数月之前,他们在平江夜宴上并肩而坐谈心,还近在眼前,怎么突然之间,这人就要一走了之?

  他向来以少年老成为人称赞,此时却不由得方寸大乱,伸手去拽钟晚的衣袖,不顾滚烫的茶水被“哐啷”一声打翻,尽数泼在自己单薄的寝衣上:“为什么?”

  钟晚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擦袖口,却被他一把拂开,逼问道:“为什么要走?”

  除了万方元,甚少有人用这等语气与钟晚说过话,但他也不恼怒,反倒觉得心虚,磕磕绊绊地撒谎道:“我就去几个月,等我写信给你,好不好?”

  沈沉慢慢放开他的袖子,倒退一步,苦笑道:“……你在骗我。”

  他明明是一个失明十几年的少年郎,却能一眼将钟晚所有谎言全部看破:“告诉我,为什么要走,不要骗我……”沈沉说到此处,已微微有些哽咽,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除了钟晚,还有一个茕茕而立的瘦弱身影,长裙珠钗,面容如此熟悉,却模糊不清。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只是伸出手,乞求道:“……不要骗我,求你了。”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知道是母亲,亦或是钟晚,但他牢牢地牵着那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开。刚复明不久的眼睛又开始钻心地疼痛,若能叫他回到最后一次用药那天,他还是会接过陈乔月的那碗鲜血;但若叫他回溯至一切的开始,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令自己胎死腹中。

  那个人将跌跌撞撞的自己牵到屋外,满目的白,刺眼的雪光,墨黑色的竹,水珠一般的月亮,天地仿佛一卷暗淡的山水画。那人长舒一口气,道:“那时,就是在这里,我将你耍得团团转,拿着旁人的琵琶,骗你我是居心叵测的坏人。”

  沈沉想说,他虽然目盲,却能看清很多东西,他从未将那时的钟晚当做恶徒。但他嚅动了一下双唇,终究没有开口。

  钟晚自顾自说道:“其实,我同你说一件秘密。那次宴会上,我是故意弹错的……只是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少庄主到底能不能听得出来。”

  沈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叫他发声也如此艰难:“我知道。”

  听他这样说,钟晚反倒偏了偏头,笑道:“嗯,我早该知道你知道的。沈沉,你这样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小孩都要聪明……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实在是……不能叫你知道,太危险了,沈沉。”

  说罢,他便想松开拉着沈沉的手,谁知年轻的乾元越握越紧,执拗地开口道:“那么,我便更不能叫你这样走。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

  钟晚忍不住一笑:“小白眼狼,你会有什么办法?你先把我教的那些……”

  还没说完,沈沉便打断他,无比坚定地说道:“我会是沈家未来的家主,北斗山庄的下一任主人。”

  他语气中是远超十八岁的镇定和果决,钟晚先前当他对这一类事反感无比,不由诧异道:“你……”

  钟晚想回头好好看看他,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沉已经比他高了这么多。二人肩头已经都是雪化开留下的水渍,这场雪竟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沈沉还想说什么,只听得钟晚仿佛下定决心,道:“那好,你闭上眼,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旁人,如今要对你说。”

  “我闭眼,”他终于妥协,却还是不放心,强调道,“你不许松开我的手,也不许一个人偷偷地走。”

  钟晚重复道:“好,我一定不松开你的手。”

  说罢,他撕下一片衣角,轻柔地覆在沈沉的眼睛上。

  那一瞬间,刺目的雪光自眼前淡去,疼痛竟然被奇迹般抚平了。沈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闻到空气中除了凌冽的寒气,还有一种极其特殊、极其好闻的香味,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仿佛雪夜的落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惊艳地盛放开来。

  他忍不住闻了很久,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钟晚,你,你……”

  那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嗯,我是个坤泽。”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他一时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脑海中那些他明里暗里、装作不经意打听到的传闻,父辈们的描述,坤泽们的芳心,以及他在自己面前的情态交替着出现,以至钟晚凑上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招架,只能任由那人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抚了抚他的头发,紧接着两指一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身后的穴位。

  他浑身一颤,手心一阵酸软,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钟晚的手。就是那一瞬,钟晚和一只飞燕一般,毫无留恋地从他身前跃上竹林顶端,飞身而去。

  钟晚对他一向口头严厉,下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但这一回的穴点得实打实,他用尽浑身真气,才略微冲开了一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到竹林底下。他运不起轻功,只能一步步踉踉跄跄地走着,脚印在雪地上拖得极长,然而纵使他跌倒又爬起,使出了浑身本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还是在他望得见,却追不到的地方。

  “我会找到你的,”他知道钟晚听不见,但他还是一片跑,一边喊道,“我会找到你的……北斗山庄北面是齐鲁,关东;南面是江南,百越;再往西,是昆仑,天山,荒漠,西域……我都知道,大不了一直找,找一辈子,天大地大,我总能找到……”

  他说到此处,已经再也坚持不住,腿一软,直直跪在雪地里。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有人急匆匆地围过来,将他背到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紧接着周围乱成一锅粥,有人给他看病,喂药,擦身,施针,那些人又一个个从他身边退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只有沈沅守在他床边,也不怕过了病气,拿着一本圣贤书,困得和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看就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沈沉咳嗽了两声,他便猛地跳起来,惊喜道:“哥,你醒了!”

  见他脸色苍白,沈沅忙将床边的温水递过去,道:“陈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一时烧了个迷糊。你这几天,老是被梦魇困着,可吓人了。哥,到底是什么梦,这么可怕?”

  他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兄长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竟也有皱着眉头浑身发抖的时候。沈沉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梦到了漫天大雪,自己一个人无穷无尽地走着,偶尔有琵琶声清越,偶尔有月桂香气氤氲,偶尔又有一点模糊的白,在他眼前摇晃,但等他眼睛一闭一睁,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个人走了许多路,脚印拖得很长,却始终走不出这一片苍白的雪域。

  他只是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化雪后的景色,语气淡淡地开口道:“阿沅,我问你,北斗山庄北面是什么?”

  沈沅不明所以,答道:“是菩提禅院所在的齐鲁。”

  沈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再往北呢?”

  “再往北么……就要到关外了。关外再北,我便不知道了。哦,哥,你要考我功课,对不对?”

  沈沉不回答他,化雪过后的天格外明亮,刺得他的眼睛也疼。沈沅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回复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却听他喃喃道:“北斗山庄北面是齐鲁,关东;南面是江南,百越;再往西,是昆仑,天山,荒漠,西域……这世间山水地域,我皆了然于胸,但天大地大……我就算找一辈子,又如何找得到你?”

  沈沅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却见自己平日里最冷静自持的兄长,此时已经满面泪痕。

  ***

  沈沉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放心似的往脸上轻轻碰了一下,感觉没有湿意,便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帮身边的钟晚捻好被子,走到外头吹风。

  昨日钟晚将过去种种和盘托出,缠绕二人心头多年的迷雾终于散去,散布在各年各地的碎片拼合,拼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来。他本以为自己今晚无心入睡,谁知平江涛声起起伏伏,还是叫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还久违地梦到了多年以前,钟晚与他告别时的一段往事。

  不知站了多久,他刚想转身回去,有人忽然从身后给他披了一件披风,半是埋怨,半是关怀地嗔怪道:“……大冷天的,冻不死你。”

  月色下钟晚容颜竟与梦中无甚差别,叫他不由得一阵恍惚。钟晚有些莫名其妙,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没睡醒?沈沉,沈沉?”

  他一把握住坤泽的手,拢进自己的披风里,应道:“醒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四年的风霜雨雪,叫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然而犹如小儿蹿个,生长总伴着无可避免的疼痛。

  钟晚见他脸色不好,刚想出言问几句,乾元却将他一同裹入披风中,十分珍重地吻了吻他的额心,这个吻不带丝毫情/欲,只有温存,仿佛月色星光在他额上一舐而过。

  “天大地大……但我们再次相遇,便是缘分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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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啦~终于把这一章写出来了!!!是我非常早就想好的一章qwq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