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曲有误>第60章 寒江舟

  如此说来,他脸色这样差,便有了缘由。贺枚半垂着眼,不敢去看沈沉,道:“自我上船起,就感到胸中真气乱撞。我当是自己心神不宁的缘故,但刚刚实在撑不住小憩了一会儿,却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许多杂乱不堪的声音……醒来后几乎全忘了,只记得有一个尖叫的女子,声音像极了罗杉……”

  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面色肃然:“除了罗杉的尖叫声,你还记得什么吗?”

  虽然痛苦,但贺枚还是逼着自己,努力回忆着梦中的场景:“有……有风声,寺庙的钟声,还有一种古怪的鸟叫……”

  钟晚无意识地握紧茶杯,状似寻常地问道:“那鸟叫声能被你记住,想必很不寻常。”

  贺枚道:“是,又尖又细,尾音还向上扬,从未在其他地方听过。其余的……弟子实在是记不得了。”

  “足够了。”钟晚按了按贺枚的肩膀,“你先去房里把你们北斗山庄的内功心法从头到尾练三遍,再来管船上的事。”

  他本意是叫贺枚早点平稳真气,不至于走火入魔,但贺枚却不依,抬头看着他说道:“庄主,时公子,你们是要去找罗杉吗?可否,可否带我一起去?”

  他眼中满是哀求,钟晚到底有些不忍心:“唔……听沈庄主的。他同意,我就同意。”

  贺枚又眼巴巴地去瞧沈沉,却听沈庄主说:“听他的。”

  贺枚知道这算是同意了,忙起身道:“庄主,我先去叫他们停船,再将小舟入水,麻烦您和时公子稍等片刻……”

  待他走后,沈沉才转头问钟晚:“你知道罗杉在哪?”

  “恰巧知道。”钟晚向窗外看了看,外头一片江水涛涛,银月生辉,岸边的树木房屋都朦胧隐约,叫人看不真切。然而他对这里太过熟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我与师父之前来过此地,这附近有寺庙,又有那种奇怪的鸟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唇瓣一开一合,仿佛梦语一般轻声说道:“……仪林。”

  ***

  三人出发是两刻钟之后。贺枚依旧面色惨白,但好歹有了些表情,不那么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跟在沈沉身边办事也有些年数了,自然学到了几分沈庄主的严正谨慎,不仅挑出了船上最不起眼的一只小舟,还体贴地备了水和干粮。

  大船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停了片刻,随后状若寻常地继续向前驶着,在江面上缓缓游荡。

  因此谁也没有发现,有一叶小舟载着几人,悄悄从大船边翩然而去。

  此时离冬至已经不远,又已至深夜,江面上晚风冻得吓人。三人武功底子都深,照理来说也不惧寒冷,但沈沉还是多带了一件披风,将钟晚裹在里头。

  两个乾元都是一身劲装,干净利落,钟晚觉得颇丢面子,但又不忍心拂沈沉的好意,只能别别扭扭地裹着披风,从里头伸出一只手来:“往那儿走。”

  贺枚应了声“是”就去摇桨,几人放眼望去,满目尽是江水汤汤,月华如练,使人不由得忘掉夜宴上的混乱和烦恼,想起“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之类的美妙诗词。

  贺枚被江风一吹,也稍稍精神了一些,转头对沈沉说道:“庄主,我方才去向韩火、林傅等人打听过了,老庄主这回是趁着山庄里的人正照看二少爷的病,才这么无声无息地出来的。”

  在这样一番美景下提及这些事,叫人觉得也不那么糟心了。钟晚听到“二少爷”“病”几个词,忙支起身子问道:“阿沅病了?我以为他是去哪儿玩儿了,才没来得及赶上平江夜宴的。”

  沈沉答道:“正是。约莫是在七巧受了惊,从扬州回去就病倒了。该叫他吃些苦头,好好静一静心。”

  话虽然这样说,但毕竟长兄如父,见沈沅生病,他仍然是最忧心的一个。

  眼见着小舟渐渐靠岸,大片葱郁树木仿佛蛰伏的兽类,从黑暗中露出身形,贺枚突然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船身随之猛地一晃,钟晚眼疾手快地从他手中夺回船桨,却还是被溅了半身水,水珠滴滴答答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落入披风上那一圈白狐毛里。

  沈沉动作更快,早已“噼啪”两下点了贺枚的穴,一手从背后为他缓缓输入内力,道:“稳住心神,念《天玑诀》二卷七章。”

  贺枚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依稀可听到“五心朝天式,打开丹田门。寒气螺旋入,收发当自如*……”其余更多,则是北斗山庄的内功心法《天玑诀》的奥义,纵使偷学到《曲有误》一招半式的钟晚,也完全无法明白。

  见他逐渐平复,沈沉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钟晚,示意他擦擦身子。

  贺枚又运了一遍气,摇摇晃晃起身,笃定地说道:“……就是这里。”

  他说罢,仪林深处便应景地传来那种声调尖锐的鸟叫声,仿佛冷箭划破夜空,说不出的诡谲阴森。

  此处十分偏僻,荒无人烟,完全不像是有寺庙的模样。钟晚却说:“好,你们跟着我来。”

  他率先翻身下了船,待贺枚将船系好,便领着两人,向仪林深处走去。

  仪林里的树都长得极其高大,将月光遮得只剩下零星几段。脚下泥泞难行,又亮光微弱,钟晚便自然地拉过沈沉的手牵着他走,却突然意识到还有贺枚在这儿,刚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便被沈沉牢牢反握住,不允许他松开。

  钟晚偷偷瞧了一眼旁边的贺枚,见他努力不往自己这里看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凑到沈沉耳边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沈沉反问道:“哪样?”

  钟晚笑着说:“明明很想看,很想学,很想要,却总是做出一副不稀罕的样子,故意离得远远的,生怕别人看出来。”

  他说的自然不错。沈沉没有否定,低声道:“那时候,只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而已。”

  沈林和陈乔月让他对同类产生了微妙的恶心。年幼的他没有在父母身上得到一点真心的快乐,便自然而然地觉得,与人打交道就是一件这样厌烦透顶的事情。

  沈沉虽然目盲,仍然是北斗山庄的少庄主。他一喜欢什么,便不乏有心思活络的人巴巴地拿给他,说一些叫他听着觉得反胃的话。自发现这件事起,他就尽量让自己活得像一个安静的木偶,每天练剑、吃药、听人念书,为了少见几回人,他会在旁人念完第一遍之后,就把所有东西都背下来,睡前一遍遍念给自己听。

  然而这些,他都不打算和钟晚说,只是十分郑重地许诺道:“现在不会了。”

  边说着,几人听到远处山头传来“当”“当”的钟声,贺枚脸色一白,死死抓住旁边的树干,让那种真气乱撞的痛苦渐渐过去,咽下喉头鲜血,哑声道:“她们在寺庙里……她快撑不住了。”

  寺庙的青铜钟余音不止,钟晚远远地望着那个熟悉的山顶,道:“我们从北边走,走侧门进去。”

  贺枚感到罗杉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由心焦,走得比其他两人都快,脚下轻功不停,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心想:“找到她之后,我该怎么办?她这样心狠手辣,对同门师妹也能下此毒手,当真罔顾正道,但……但……”

  他心神一晃,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十分混乱的一晚,迷情香让他记不得太多,只能想起罗杉白皙柔软的手臂,缠在他脖颈上,姿态乖顺美丽,雪白的肌肤上有落梅般的一粒守宫砂。

  但紧接着涌入脑海的,便是龙思卉一口咬断方志明的拇指时,她在一旁冷冷看着的神情,仿佛眼前的人命都如同草菅一般。贺枚觉得心乱如麻,甚至生了退意,想这么一走了之。

  他轻功比不过沈沉钟晚两人,一分心便犯了武学忌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在地。沈沉将他一把捞起,见他面色怅然,叹了口气:“贺枚,我同你说过什么?”

  贺枚喃喃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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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了金老的九阴真经

  赶完榜单字数了!耶!

  偷偷说,他们仨在一起,总让我有一种一家三口的错觉【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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