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曲有误>第43章 应不识

  “夫人想要哪枝桂花?”

  阿水想了想,指向右方:“那一支,还有那边几支。安荷,你小心点摘。”

  安荷笑着应了一句,蹦蹦跳跳地帮她摘桂花去了。阿水独自一人站在树下,恍然又想起当年孤零零坐在山道边,被空青百般安慰的模样,这时才惊觉日子一晃已过去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赫连明常年不在家,昆仑弟子却常来她这儿看病,屋子里倒也挺热闹。只是夜深衾冷,她一个妙龄少女,还是不免感到落寞。

  阿水想得入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嫂嫂,桂花落在肩上了。”

  她这才意识到秋风阵阵,已叫她肩上发间都落满了桂花。阿水当然没学过什么端淑礼仪,只是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默不作声地掸掉了落花,又把头发理整齐。

  那人也体贴得很,等她整理完仪容,才恭恭敬敬地唤道:“嫂嫂,日安。”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赫连明的弟弟,赫连镜。虽说是兄弟,但二人长相性格,却毫无相似。

  约莫是长辈们对赫连明大失所望的缘故,他们对赫连镜的教导极为严格,平日里,这位未来的昆仑掌门不是在处理门务,便是在练剑练术,阿水嫁进昆仑一年多,也仅仅在婚宴和家宴上见过他几次,只记得他温和儒雅,言行得体,颇有家主之风。

  这会儿近看,大概是未着礼服,只穿着件鸭蛋青长衫的缘故,阿水倒觉得他比家宴上要年轻不少,赫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翩翩青年。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赫连镜歪了歪头,轻声道:“嫂嫂?怎么了吗?”

  阿水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失了礼,还没说话,脸先红了一半。她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更是尴尬地张了几次口,都只吐出了一个“我”字,然而这厢她越是窘迫心急,那厢赫连镜的目光却始终沉静如水,落在她身上。

  “夫人!”安荷急匆匆跑过来,“花摘到……啊,二少爷!”

  阿水慌忙转过头去,不叫侍女看到自己的窘态。安荷向赫连镜问了好,便将满怀桂花捧到她面前:“夫人,您闻闻,香着呢!”

  阿水如蒙大赦般将自己的脸藏到桂花后,垂下眼闻了闻,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昆仑的桂花开得可真好。”

  “只是有一支,生得高了些,我无论如何也摘不着。”安荷一撇嘴,有些不高兴。赫连镜原本不爱花花草草,但听她俩这样赞美,也突然觉得秋桂香气扑鼻、金黄可爱了起来,忍不住说道:“在哪里?我去摘吧。”

  安荷顿时眉开眼笑,拍着手欢呼:“是了!二少爷武功高,运个轻功便摘到了!二少爷,就在那儿……”

  她年纪不大,又泡在昆仑这么个行事随性的门派里头,因此不觉得使唤赫连二少爷去摘花有什么不妥。阿水却是个心眼多胆子小的,不免有些犹豫:“若是摔了……”

  赫连镜闻言笑了:“嫂嫂,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一些。我连桂花也摘不到,岂不是白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

  说罢,他足尖轻轻一点,阿水只觉得眼前青袍一起一落,便有一束金黄满缀的桂枝递到她眼前。

  安荷高兴得不行:“二少爷,明儿个我和夫人做了桂花香囊,来分你一个。”

  阿水本想说点什么,谁知赫连镜也笑着答道:“那感情好,嫂嫂和安荷的手艺,自然都是很好的。”

  ***

  那一枚香囊做是做了,但做到一半,赫连明却回来了。

  乾元喝得醉醺醺的,还嬉笑着来搂阿水,道:“这是给我做的?还挺好看,为夫很喜欢。”

  一年多里头,他早已原形毕露,平日里不好好练功习武,只是跟着一群朋友自诩风雅地喝酒猎艳,再炫耀炫耀他昆仑大少爷的名头。阿水对他又是厌恶,又是畏惧,不由往旁边一缩,道:“不是。”

  赫连明当她害羞,又要去抱她,谁知阿水仍然扭头不从。他平常在外头左拥右抱,只有旁人巴结他的份,到了家却被妻子推拒,一下子脾气便上来了,嚷嚷道:“你一个坤泽,同我拿什么乔?要是知道你是这种性子,当年哪还用得着娶你……”

  阿水最听不得他这样说,眼泪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原本以为这人对她至少有几分情意,谁知嫁来了才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原来赫连明玩得开,胆子却不大,一听说她师父是惹不起的侯雪曼,又和空青交好,便登时发了怵,怕她向师父师姐告状。到时候不仅他一人受唾骂,恐怕昆仑和天山也要撕破脸皮,这才一狠心娶了她,来个名正言顺。

  谁知一娶回来才发现,阿水竟是个如此胆小懦弱的性子,纵使在他身上吃了亏,恐怕也不会去向别人提起,更别提告状了。赫连明自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颇为后悔。然而幸好妻子软弱,并不管他在外头花天酒地,他便也就这样过了下去。

  她容貌并未有多美艳,哭起来却还是显得楚楚动人。赫连明烦躁地推了她一把,道:“算了。滚吧。”

  阿水抽抽搭搭地攥着还没做完的香囊出了门,本想在月光下继续缝,但庭院里花木扶疏,月色只是隐约,她便走到外头,想寻一处亮堂的地方。

  阿水东寻西找,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忽然有人十分惊讶地唤道:“……嫂嫂?你怎么在这里?”

  她猛地站起来,却见赫连镜提着软剑向她走来,大概是刚刚练完武:“大哥不是回来了吗?……啊,这就是那日说的桂花香囊?”

  阿水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山石上绣了一半的香囊,不免有些羞赧,连忙攥在手里:“我随便做的。”

  赫连镜看了一会儿,忽然从腰间锦袋中倒出一小捧桂花,递在她面前,道:“那一日嫂嫂走后,我也拾了一些。现在放在这里正好。”

  阿水应得迷迷糊糊,早已将方才与赫连明的不快抛之脑后,只是看着赫连镜从她手中抽出香囊,将花瓣细心地收进囊中,再将袋口扎紧。他不知道这个香囊还没有做完,也不知道是做给他的,只是笑着抚摸着兰花刺绣,夸赞道:“嫂嫂的手艺果然很好,快些帮我也绣一个吧。”

  ***

  自那以后,阿水见到赫连镜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有时是在散步的时候,撞见他在练剑;有时是路过主殿,见到他行色匆匆地出来,但一见到她,还是会笑着跑来聊上两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一点都不在意赫连明回没回来了。

  安荷有时候会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然而看她难得地鲜活起来,又不忍说出口。

  在阿水与赫连明成亲的第三个年头,阿水身上开始出现赫连明殴打的淤伤。在除夕夜,她没有等来自己的丈夫,一人站在离烟火爆竹都十分遥远的院子里,冷冷地吹着风。

  或许是酒宴上喝了个半醉,又或许是实在是太孤独,太冷清了,她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胆的事。

  赫连镜问了她许多次是否后悔,她流着眼泪不住地摇头,将那枚绣完了的香囊,放进了他的掌心中。

  阿水觉得自己十分卑劣,她拖了昆仑未来的掌门,与她一同走上了了永不能回头的歧途,而她还为此无法克制地暗自欢喜着。

  ***

  阿水死后,众人秉持着死者为大,不再议论她与赫连镜之间的往事。赫连明当晚便被逐出昆仑。赫连珏去看过他几次,见他已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他开始还好心给父亲塞了点银子,谁知转眼就在赌场里被花了个干净。

  久而久之,赫连珏也不再去见他了。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被要债的打死,狼狈地暴尸街头,半点不见当年的光鲜。

  赫连明不再是昆仑弟子,照理来说无法葬在门内。但赫连珏到底于心不忍,还是同钟晚一起收了他的骨灰,回到昆仑准备悄悄安葬。

  在墓地,他们却瞧见了赫连镜,穿着多年未穿的鸭蛋青长袍,立在阿水墓前,将一枚香囊烧给已去的佳人。

  桂花的香气缓缓弥漫,钟晚突然意识到,今天也是阿水的忌日。他刚想出声安慰,赫连珏却再也无法忍受这荒唐的一幕,一甩袖子远远地跑开了。

  他这一去便是长长数年,长到赫连镜与万方元决裂,钟晚与师父隐入仪林;长到空青故去,七巧平地而起;长到西域妖僧前来寻昆仑的前朝旧恨,赫连镜与他们的首领同归于尽,他都没有回过昆仑,没有见过那个疼爱他二十多年,却与自己母亲偷情的仲父。

  赫连镜死前陪在他床头的,却是与他怄气多年的老友万方元与钟晚。他自阿水死后,精气神远不如从前,此时难得回光返照,便一一交代后事。

  他将昆仑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后拿出一封信交给钟晚,道:“阿晚,天山的传闻你可否听说过?人死后,要在雪山徘徊二十年,才能转世投胎。”

  他神色并无悲痛,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我一生光明磊落,唯有与她的事,却每一步都错了。等到此生纠葛终了,数十年后来世相见,她应当不识得我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拜托你,等她二十忌日的那一天,将这封信烧给她。”

  钟晚哽咽着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工整地写着“阿水亲启”几个字,便珍重地揣进怀里:“二师父,您放心。”

  赫连镜叹了口气:“我常常与她说,阿明这样对你,你过得伤心,便该与他恩断义绝。然而她试了几次,却终于不肯。我爱她温柔,也恨她软弱,不知不觉,爱恨都交给她,再也不能想其他人了。阿珏是个好孩子,他看不起我也好,怨愤我也罢,都是……都是应当的。只是,要叫他好好照顾之云……”

  钟晚紧紧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见他昔日奕奕光彩的双目逐渐暗淡。西域妖僧那一掌直接震碎了他体内脏腑,已是药石无医。他和万方元试遍了天下良方,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的性命。

  便在此时,有人破门而入,大喊道:“仲父!”

  钟晚感到赫连镜的手指一动,随即像终于放下心来一般,缓缓滑落。赫连珏扑到他床头,泪流满面:“仲父!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应该……”

  然而他到底来晚了一步,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于事无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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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目来自“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一读就会很伤心的一首词

  昆仑的往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下一章切回现世继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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