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无鞘>第16章 居宁

  开春后,一直卧床不起的四皇子朱仪进了一趟宫,听说他出宫时面色红润,像是病已大好。

  这位四殿下一直都唯大皇子朱琨马首是瞻,亦是朱琨的军师智囊,他病的这些时日,朱琨可是闹了不少笑话,不光在朝堂上,六皇子的婚宴上还借着酒醉跟朱延打了一架,因着这事,两人又被惠帝禁足了两个月。

  一些有心人听说朱仪病已好转,暗自猜测,怕是又有好戏看了。

  不过近些日子的江都,除了朱琨跟朱延斗得不可开交之外,还有两件事。

  其一,六皇子朱无繇与南陈白绡公主成亲已有小半年,近几日有消息传出说白绡公主已有两个月身孕,这可算得上是好事一桩,岳氏叫了太医院的院正去号脉,确实已有两个月身孕,岳氏大喜,赏了不少首饰布匹并药材,还把自己身边信得过的嬷嬷派到白绡公主身边照看;后宫里皇后也赏赐了不少东西,听说陈欢得知亲妹有孕也很是高兴,送来的礼物已经在路上,大约得七八月才到。

  其二,徐大学士家嫡出的幺子徐厝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忽然有一天吵着闹着要出家修道,要去寻访仙山,徐琳当他是又跟哪家的纨绔子弟喝多了酒,酒后胡言乱语,便只训斥了他几句,让他少出去鬼混,老实在家读书才是正经事。

  谁成想没几天,这混帐东西竟收拾了包袱,偷偷跑出了家门,等徐琳发现都已经是十天后的事了,徐大学士又急又怒,一边派人出去找,一边咬牙切齿要打得这小兔崽子皮开肉绽。找了小半个月,终于在宣城的小孤山上的一座道观里把徐厝逮了回去。

  徐大学士果然言而有信,祭出家法将徐厝狠狠打了一顿,随后把他扔进祠堂,每日只给些米汤,让他抄家规,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徐厝却是个硬骨头,坚决不认错不低头,父子两个就这样杠着。十八.九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只喝米汤,很快就饿得皮包骨头,好似一只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野鬼,徐夫人偷偷来给他送吃食的时候都不忍看他,每次还没到祠堂门口就哭着回去了。

  徐夫人在丈夫面前哭,在儿子面前也哭,她疼儿子,自然觉得丈夫也疼儿子,这次虽下手狠了些,也是儿子太淘气,她多哭两场,总有一个先心软低头的。可是父子两个却不明白她的苦心,都似老黄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倔。

  这两父子,徐夫人是哪个都奈何不了,便亲自登门去找了尚书府的七公子王童,定海侯府的小侯爷谢茗,还有忠义侯独子李玉,徐厝向来与这三人交好,尤其是王童,每次提起他言语中都极为推崇敬佩,否则徐夫人也不敢去劳烦王小公子大驾,毕竟满江都人都知道这位神童患有宿疾,从不出门。

  徐夫人去找李玉时正好碰见朱小王爷也在,朱存向来是个热心肠,好管闲事、爱凑热闹,当即表示也要去。

  趁着徐琳上朝还没回来,徐夫人偷偷从后门将这四个少年带去祠堂,希望这几个少年能好好劝劝徐厝,让他不要再发痴犯傻。

  王童在祠堂门口停下,对徐夫人说:“徐夫人,您请留步,由我们几个人进去就好,您还是先回去等侯吧。”

  徐夫人明白王童是什么意思,连连称好,她往祠堂门里连看了几眼,“拜托你们几位了。”

  徐厝已经被他爹关了近两个月,连祠堂的门都不准出,每天醒来睡前就一件事,抄家规。江都纵然偏北,比南方热的晚一些,四月底也已经褪尽厚衣着轻衫了,他被徐琳打了一顿丢进祠堂后就没换过衣裳,也不曾沐浴梳洗,整个人何止是不齐整,比街边的乞丐还不如。

  朱存进去一看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徐大学士家的公子,分明是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衣裳破成一绺一绺的,头发乱的像个鸟窝,脸上像刚从灰堆里抬起来,他指着徐厝,哆嗦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你是人是鬼?”

  不光朱存,其他几个人看到徐厝这个样子也是又惊又愣,徐家人这是都没长眼吗,好好一个白净的少年郎,放任他脏成这幅样子,徐家难道还缺这点沐浴梳洗的热水?

  这可真不怪徐夫人和徐大学士,徐琳把儿子扔进祠堂就没管没问过了,只是隔三差五派人过来检查有没有抄家规,再问一句认不认错,不认错就接着抄,也没人提沐不沐浴、梳不梳洗的事,徐夫人见没人提,以为老爷不让洗,底下人见老爷夫人都不说话,也不敢说,徐厝就成这个鬼样子了。

  徐厝见有人来看他,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抄了近两个月的家规都快抄傻了,丢下笔就打算起来,他在宽凳上趴着,可能趴的太久,身子都麻了,不听使唤,其他几个人就看着他直愣愣地从宽凳上滚下来。

  谢茗和李玉上前想把他扶起来,走近闻到他身上的味儿,又齐齐退了回来,转过头跟王童和朱存面面相觑。

  “你们还有没有点义气?”最后还是徐厝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手脚都缓过来自己爬起来的。

  王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谢茗和李玉也对望一眼,又默契地把头转到别的方向,就是不看徐厝。

  朱存凑近闻了闻,随后赶紧拿手把味儿扇开,“我今天忘了带扇子了,你闻闻你身上这味儿,您待的是祠堂又不是猪圈,你爹连个澡都不让你洗?

  “朱小王爷,慎言。”王童看了一眼堂上供着的徐家的祖宗牌位,提醒了朱存一句,“出来说吧。”

  徐厝跟在后头嘟嘟囔囔,“说什么?我娘找你们来的?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我意已决,我与这俗世红尘缘分将尽,迟早是要离去的,一切皆有定数,拦也拦不住。”

  朱存,“你是不是抄家规抄傻了,你快别发癔症了,赶紧跟你爹低头认个错,咱们再一块儿去喝酒听曲儿,你不知道,东湖那边的醉雨楼从南陈买了一只金雀儿画舫,可好看了,赶明儿咱租下来,往船头一站那可是威风十足。”

  徐厝看他一眼,“你就知道喝花酒,听小曲,唉,傻人有傻福。”

  朱存本来比徐厝还大个两三岁,平日也都是他发号施令,这还是头一次被徐厝这么说,他立刻将眼一瞪,“你骂谁傻呢?”

  谢茗让李玉将要挽袖子的朱存拉住,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跟俗世红尘缘分将尽呢?你这一走,说是出家问道,要你爹你娘如何自处?”

  “我做了一个梦。”徐厝神秘一笑,“我命如此,与我爹娘亲缘浅薄,无法侍奉二老终老,十九年已到,该了却尘缘了。”

  他说着不等其他人再出声,弯腰向王童行了一大礼,“王兄,我父为人糊涂,易受蒙蔽,万望你能提醒他一二,厝感激不尽。

  说完就进了祠堂,且把大门关上,竟是下了逐客令。

  “徐厝这小子怎么回事?说的什么云里雾里的?”

  李玉道:“我也觉得怪怪的,徐厝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谢茗看向王童,从刚才起他就一言不发,看徐厝的眼神好像在看眼前的这个人,又好像在发呆,谢茗靠近王童轻轻推了推他,“逐宵,你怎么了?”

  “没怎么。”王童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一会儿,突然咳嗽起来,谢茗立刻拍他后背帮他顺气,又毛手毛脚地摸他身上带的药瓶,王童有些难受地轻轻将谢茗推开,自己扶着柱子咳了一会儿,气儿还没理顺就用咳得破碎的嗓音说:“大道三千,人各有……一途。”

  果然没几天,徐琳下朝回来,特意绕到祠堂去看徐厝,父子两个又大吵一架,徐琳一时气昏了头,随手提起一根棍子就打,竟将那棍子都生生打折了,犹觉得不解气,就将徐厝扔出了门外,扬言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从谢茗收到徐厝伤重、被赶出门消息到他叫上王童李玉,这段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徐厝就失去了踪迹,好似泥牛入海,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到晚间,谢茗跟李玉各自回家,临分别前,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失魂落魄。

  李玉问谢茗:“我的路是什么?”

  谢茗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沉默半晌说:“我爹说,让我去参加明年的武举,他想让我走军功晋升的路子。”

  李玉看他一眼,“茗哥,我能跟着你吗?”

  “以后要上战场打仗,你怕不怕?”

  “怕,我躲后边儿,不往前傻冲就是了。”

  谢茗笑了笑,就此与李玉分手,他一个人慢悠悠走在巷道里,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来,转头往尚书令王昌海的府邸的方向看过去,王家后院有一座三层的阁楼,阁楼旁边有一个高大的槐树很是打眼。

  王家住在升平道,谢茗住在六合巷,后梁的武将都住在这条巷子,所以六合巷也叫将军巷,这两个地方看着相距不远,真要走起来却得拐不少弯。

  他看着王家那座有着四角飞檐翘角的阁楼,暗暗问自己:我的路在哪里?逐宵的路又在哪里?

  我与他……可曾同路?

  与此同时,南汉却是多事之秋,年前就在传的,南楚有对南汉用兵的意图,近日终于发作,南楚桓帝楚鉴之不声不响地整集了八万大军,冲过湘水,杀将过来,湘水沿岸包括大泽、运州等在内的几座城池来不及调动人马抵御外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以蒲城伤亡最为惨重,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涂州的守城大将扬至敬赶来,只怕蒲城已经被南楚夺去。

  南楚攻打运州等多地的奏折,以最快十一日,最迟十九日的速度报到南汉庆帝居宁的面前,庆帝第一时间着令户部、工部和太医院派人赶往奏章里提到的这几个地方,战后一大堆的事要处理,还得时刻提防着南楚会不会再来,光靠当地的官员肯定不行,只怕他们被打傻了还没缓过来呢。

  庆帝随后又派了礼部前去安抚民心,却在该不该用兵一事上,群臣起了争执,正如百花宴上一样,群臣各抒己见,意见不一,分裂成了两派,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虽说崔胜是主战派,可朝堂终究不是他一家之言,庆帝不发话,他们就只能继续争论下去。

  奈何庆帝全然没看到这些臣子的苦心,他本就对政事不感兴趣,还要日日被这些忠臣们逮着不是说赋税高了,就是说南楚狼子野心要小心提防,如今南楚真的打过来了,他们又自己窝里吵,全然忘了南楚还在虎视眈眈。

  庆帝心说,你们吵吧,什么时候吵出结果什么时候算完。

  恰好苗美人生产,生下了一位皇子,这是庆帝的第一个儿子,于是朝堂上又有一帮人跳出来要庆帝尽快封小皇子为太子。因庆帝一直未立后,如今苗美人生下皇子,一帮人又找到理由催促居宁立后了,虽然苗美人出身不好,但性子温婉贤淑,又为南汉生下太子,立她为后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庆帝一上朝被这些大臣老生常谈烦的直上火,日日叫太医,后来索性就直接称病罢朝了。

  反正庆帝罢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文武百官们不能当着庆帝的面吵架,只好各自忙各自的去,唯有崔胜一人,日日求见庆帝要商谈运州等地的战事,一直吃闭门羹。

  百花宴过后,沈晚卿又与少宁君喝了几场酒,再加上他刻意讨好,很快就与少宁君亲密起来,两人常撇了崔术去喝酒,甚至还拜访了少宁君的宅邸多次。

  这日,沈晚卿照例出门去找少宁君。

  跟南楚的战事闹的广陵沸沸扬扬,也不见有人再摆什么酒宴请众人喝酒,就连崔术这自诩好玩乐的闲人也不出来玩乐了,沈晚卿一时寂寞无两,幸好还有少宁君,虽说少宁君偶尔神出鬼没,不过近几日一直待在艺圃,沈晚卿便天天去寻他,看他栽花种草,讲些花草习性、草木趣事,再小酌几杯,一天光景也就过去了。

  他还没出门,崔术就来了,几日不见,银月剑颇有些愁苦,想来是被近来的诸多事牵扯了。

  沈晚卿拱了拱手,“崔兄,多日不见,今日竟有空了?”

  崔术摆摆手,“快别提,找你喝两杯。”

  “正好,我要去艺圃找少宁君,不如一起?”

  崔术正求之不得,两个人便一起出门往艺圃去。

  少宁君的艺圃修在广陵城郊的一座矮山坡上,这里山石少,易于养殖花草,放眼望去,整个山坡都是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的。

  两人进了艺圃,下人引着往夏嬴园去,将他们带到后下人就悄悄退下了,沈晚卿和崔术站在少宁君身后看着,此时的少宁君一改百花宴上锦衣丝履的风流打扮,头发高高束起,身穿方便蹲身弯腰的短打,看着很是潇洒利落,只是脚上却没穿鞋,赤着脚踩在泥地里,一旁放着花锄花铲并一双看着崭新的草鞋。

  沈晚卿向来喜爱率性而为的人,看到少宁君这样心里更是欢喜,于是他叫了一声,“少宁君。”

  “哎,沈兄来了,等我一等,待我将这株抓破美人脸埋好。”

  “不急。”

  “我方才听见有三个人的脚步声,你还带了谁来?”少宁君转过头看到崔术,不像往常一样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只抬了抬眉毛。

  崔术弯腰执礼,正想开口,少宁君截口道:“沈兄,我与崔兄有事相谈,可否请沈兄暂时回避?”

  “好说好说,我先去揽芳亭等二位。”

  沈晚卿说完抬腿就走,他没窥听旁人隐秘的喜好,可他还没走远就听见崔术叫了一声陛下,沈晚卿一愣停在了原地,他自负耳力极好,不可能这么近的距离都能听错,且崔术一向是口称少宁君,如何今日改了称呼?

  随后就听见少宁君问:“是崔丞相叫你来找朕的?”

  沈晚卿听到这句话,只觉轰然一声,好似谁点了一个炮仗在他脑子里炸开了。

  陛下、崔丞相、朕,还有……少宁君。

  原来这位所谓的宝花楼楼主少宁君,竟然是南汉的庆帝,居宁!

  怪不得少宁君总是神出鬼没,问他总说是一些繁杂俗事,近几日却又有大把空闲时间在艺圃侍弄花草,庆帝罢朝,不见大臣,少宁君这才有时间来种花喝酒,原来是如此!

  这可算得上是自诩十事九知的沈晚卿唯一不知的了,亏得他还是贺姬的徒弟,说出去真是有辱师门。

  沈晚卿玲珑心思,想清楚其中关节,缓缓吐了一口气,笑自己真是色令智昏,这么简单的事都没看出来。

  他失笑摇了摇头,双手背到身后慢慢往揽芳亭走去,直到身后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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