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无鞘>第2章 序之二

  山中不知岁月长,茫茫不知几寒暑。

  光阴似箭,时光倏然而逝,昔年的小少年如今已长成青年,身形挺拔,容姿俊朗,举手投足间一派傲然之气,那是从未受过摧折打压的,属于年青人的骄傲轻狂。

  翠庐内那棵枣树的叶子被剑气波及,纷纷扬扬往下落。沈晚卿手腕翻转,率先撤手归剑入鞘,他后退撤出几步,一边拍打身上树叶一边说道:“不打了不打了,阿峤你的剑术可是萧师教的,再打下去,不出三十招,我的红崖就会脱手,师傅快回来了,给师哥留点面子,要是他知道我的剑术不堪至此,少不得又要罚我默书。”

  朱无繇亦收回剑,他的佩剑名为炽瑶,是拜贺姬为师第二年时萧斫所赠,若将此剑置于炽烈日光下,剑身光华流转如同美玉,因此得名。

  明知沈晚卿并非是打不过他,只是想偷懒,朱无繇也不拆穿,只口气略带揶揄道:“每次师哥犯错,师傅都只罚师哥默书,这么些年,师哥也早该习惯了吧?”

  “那么多陈年古卷,再默十年我也习惯不了!”

  沈晚卿脚尖点地,飞身掠上枣树去摘枣子,八月刚到未及中秋,树上枣子青里透红,酸甜可口。他一面摘一面吃一面往地上扔,道:“再过几日,你我便可辞别师傅下山了。”

  朱无繇在树下捡枣子,闻言便问道:“师哥可有想好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一展抱负。倒是你,今年满二十了,也该行冠礼了,倒是刚好,今年能回去与你母亲一起度过这个生辰了。”

  提及母亲岳氏,朱无繇难得露了点羞涩笑意,他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问道:“既然师哥并未想好去处,不若下山后便随我去江都,待我行过冠礼,师哥再另谋去处也未尝不可。”

  “行啊,我还没去过江都呢,不知道皇宫长什么样,是否真如书中描写那般富丽堂皇。”沈晚卿高兴应了,一转念又憋不住那张坏嘴,笑道:“阿峤,师哥原不知你竟这般舍不得师哥,这还未分离,你就先遣了借口将师哥骗往江都啊!”

  同吃同住七年,朱无繇早摸清他是什么德行,对他的取笑不置一词,只似轻非重地瞪了他一眼,道:“师哥若是肯留在我身边,助我一统九州,登上大宝,无论师哥提出什么要求小弟都会有求必应。”

  沈晚卿啃了一口枣子,砸吧砸吧嘴,毫不留情拆穿道:“谎话!我若留在你身边,毋说你对我有求必应,小命能留就好哟!一山难容二虎,你当师哥是傻的?”

  朱无繇看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沈晚卿被朱无繇看得莫名其妙,直道这位皇六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他从树上一跃而下,问道:“你手下的探子可有注意过南陈王宫的动向?”

  “南陈启文帝病入膏肓,如今是太子陈欢把持朝政,他贤名在外,此番虽有改革之心,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恰逢内戚外敌。”朱无繇摇了摇头,似有惋惜之意,叹道:“南陈国力日渐衰微,他一人之力怕是难以挽救狂澜。”

  沈晚卿叹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白绡公主。”

  朱无繇顿悟,道:“师哥的意思是,陈欢会用和亲的办法给自己找一个强大的外援?白绡公主可是他的亲妹。”

  沈晚卿失笑:“最是无情帝王家,白绡公主虽是陈欢的亲妹,可在眼下他也顾不得这点绵薄亲情了,皇家养着这些女人,不过是拿来利用的,想来白绡公主自己也是有这个觉悟的,大厦将倾,谁又能独善其身?再说了,公主不就是这个用法?战败求和,两邦相交,寻求强援,身份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己方利益而随手抛出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

  纵观古今,王族女子都是各国外交上的牺牲品。朱无繇点头道:“确实如此。”

  沈晚卿的手搭上朱无繇的肩膀,道:“不如来打个赌?”

  “赌什么?”

  “咱们来猜一猜陈欢会选谁当他妹夫。”

  “赌注呢?”

  沈晚卿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剑,道:“我身无长物,能拿出的彩头可不多。”

  朱无繇笑道:“师哥何必如此紧张,我要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有何用?”

  沈晚卿放下心来,点头道:“说的也是。”

  “不若此局,我们以诺为赌注,师哥以为如何?”

  “以诺?”

  “不错,胜者能得输者的一个承诺,此诺,上穷碧落下黄泉,迢迢千山不负。”

  “有趣。”

  沈晚卿大笑,伸出右手,两掌相击,握在一处。

  “好!碧落黄泉,千山不负。”

  清风过处,竹林飒飒,两人相对而立,任由摇摇欲坠的夕阳将身影拉长。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样东西,不可一世的轻狂傲气,如两把无鞘利剑,剑光所到之处涤荡烟尘,斩断所有阻碍。

  这一刻他们明白了,他们不仅是兄弟,也会是这一生的对手。

  沈晚卿知道,朱无繇也知道。

  不过人念也如青烟,乍起乍灭,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何时。

  急促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大黑一上来就往沈晚卿身上扑,沈晚卿错身闪到一边,道:“师傅回来了。”

  大黑扑了个空,心知沈晚卿不待见他,哀叫一声又去叼朱无繇的袍袖,朱无繇轻飘飘一眼看过去,这老狗成了精,立刻夹着尾巴逃了。

  片刻,贺姬的笑声传来,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翠庐前,他一身藏青衣衫,宽袍大袖,姿态飘逸,须发花白,一派高洁隐士之姿。

  沈晚卿躬身道:“师傅。”

  朱无繇亦执礼道:“师傅。”

  贺姬点头,道:“时机已到,你们也学有所成,挑个日子尽快下山去吧。”

  第三日一早,沈晚卿和朱无繇收拾了包袱去拜谢贺姬的授业之恩。

  贺姬拿出一物一分为二,分别交予沈,朱二人,道:“此乃鬼头令,如何使用想必也不用为师说了,你二人各持一半,可分别号令门下一半弟子,你们初出江湖,涉世未深,遇事须多思量二三。”

  两人又拜:“是,师傅。”

  贺姬拂袖转身:“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今日一去,当好自为之。”

  “是!”

  山上清冷,晨雾弥漫,两人站在和尚庙前回望翠庐,雾气沆砀,视物不清,隐约可见个轮廓。

  朱无繇在翠庐住了七年,而沈晚卿在翠庐住了十多年,今日一去,别情难抑。

  山门前传来扫地声,却是清远和尚。

  “清远小师父。”

  沈晚卿笑,清远和尚亦笑,他掐了个法号,道:“沈施主与朱施主要下山?”

  朱无繇道:“正是。”

  沈晚卿道:“下了山就不用再吃必明大师傅烧的饭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说,必明大师傅烧的饭太难吃了!”

  朱无繇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阿弥陀佛,沈施主的话,小僧一定代为转达。”

  沈晚卿一愣,朱无繇更忍不住笑了。他一甩衣袖,道:“说了我也不怕,天高海阔,他可寻不到我。阿峤走走走!”

  清远和尚在他们身后,双掌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又说道:“人心难测,红尘多迷障。两位虽有通天彻地之能,浮云多在高处,万望两位施主擦亮慧眼,多加小心。”

  沈晚卿回头啐了一句:“啰嗦!”

  山门前又重新响起有节奏的扫地声,一下一下,连同寺里不紧不慢的钟声,日日年年,好似从不曾间断过。

  两人走在下山的小路上,朱无繇问道:“师哥上次说的赌局可还记得?”

  “记得。”

  朱无繇沉吟道:“南楚,吴越,后梁,南汉,这四国国力尚可,且与南陈素无交恶,故而最有可能为陈欢所考虑,师哥认为陈欢会与哪国结亲?”

  “你觉得呢?”

  朱无繇低眉一笑,道:“后梁。”

  “英雄所见略同。六殿下以为,陈欢会向后梁哪位皇子求亲?”

  沈晚卿此时提起朱无繇的皇子身份,便已说明他心中有数,朱无繇心中也有数,他说道:“师哥再耐心等待数月,待小弟冠礼之日便可知晓。”

  “好好好!”沈晚卿大笑,心里却清楚这场赌,无人会输。

  走了一段路,沈晚卿问道:“可有人来接你?”

  “并无。”

  “那正好,时间不急,你我可以沿途畅游一番,再去江都不迟。”

  朱无繇不置可否。

  旭日高升,刺破雾霭,苍茫雾气化作晨露在草尖树叶上,反射出炫目光彩,或被烈日蒸发,或融入尘土,转而不见。

  人世百年,譬如朝露,匆匆而逝。

  奔腾的岁月长河中,属于此二人的传奇,正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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