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遗相>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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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少跟顾清川见面。

  他的模样与父亲肖似,却并没有那份天真柔软,反而贵重端方,若生在太平盛世,他许是一位称职的储君。

  可偏偏生错了时候,那份骄气便丑态百出。

  当年你将他扣押在宫中的时候,据说咬伤了三四个看押他的侍卫,甚至咬掉了一颗牙。

  得知江疑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归京,只为换他的时候,当天撞了柱子,折腾得人仰马翻。

  他被软禁在宫中一隅数年,为他送饭的宫人被调往别处,便将他的宫殿忘了,他日日窃取宫人的残羹冷炙。

  连利齿都没有的崽子,再龇牙咧嘴,也不过只是垂死挣扎的悲鸣罢了。

  你并不同情他。

  老实说,你厌恶他,并不单单源来于顾瑢。

  顾瑢只是一个窝囊废,而顾清川则是你的反面。

  江疑曾跟你说过:“清川只是倔。”

  顾瑢死讯昭告天下那天,他没有哭。

  他一夜之间从储君沦为亡国奴,被人遗忘、遭人欺凌时,他没有哭。

  他决心自尽,以这样的姿态在史书上留下最后一笔时,他也没有哭。

  他是顾家最后一位储君,他一次次折腰,又努力将脊背挺得笔直,好在旁人嘲笑他时,不显得怯懦。

  江疑去接他那天,顾清川拉着他的衣角。

  他喊他“先生”。

  说了半句。

  泣不成声。

  “都过去了。”

  江疑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叹息。

  “清川,都过去了。”

  那是江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那日你站在宫楼上,远远瞧见江疑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出宫去。

  你想,不曾有人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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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川如今跪在你的面前,眉眼清雅,却偏偏带着执拗而冰冷,他袖子里藏了一支匕首,却在靠近你之前就被搜了出来。

  你俯视着他,像俯视着一条狗。

  你冷漠地端详他的眉眼,问:“江疑呢?”

  顾清川一言不发。

  你不再浪费时间,布置全城兵马司搜捕江疑,命人将顾清川看紧。

  顾清川却忽得道:“你为何要寻他?”

  你并不是有问必答的好好先生。

  他攥紧了拳,却又松开,最后低下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心报复,便冲着我来。”

  他如今也还只是个少年,这天真又傲慢的话,教你忍不住心底冷笑。

  “你?”你挑了挑眉,大踏步跨过他。

  却猛地被他抓住了小腿。

  顾清川极怒极恨,声音都带了嘶哑:“先生纵然曾为难你,也不过是立场所限,你若心中怀恨,便活剐了我平愤,你不能……不能……”

  他说不下去。

  顾清川什么都知道。

  江疑为什么会留在京中,江疑为谁受了许多折辱,为何夜夜留宿宫中。他一日两日年少无知,如今满城风雨,他也该清楚了。

  那个领他一步步走出宫殿,一声一声喊他“清川”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连问都不敢去问。

  第一次听见有人侮辱江疑,他不顾身份将人痛打一顿,逃回府去,却听说你在他丞相的寝房。

  他浑身都在发抖。

  你问他:“我不能什么?”

  他却连说都不敢说。

  “你既已说到这儿了,”你恼火至极,揪起他的发髻,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我便告诉你,江疑是我的枕边人——我没什么不能的。”

  “怎么样?顾清川,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师娘?”

  他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你松开手,把他丢到一旁。

  “你想死也容易。”

  “等江疑回来,我当着他的面,亲自把你剐了。”

  上次箭伤留下的疤痕,仍在你的肩头。

  你无法判断,江疑究竟是真的不知情,或是他另有安排。

  无论如何,江疑的死穴,你不会松手。

  你捏紧了手中的剑。

  利刃却再也无法为你带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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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疑是在昏沉摇晃中清醒的。

  他醒来时回忆自己应当是走进了河畔的多宝斋,老板似乎也出去看焰火了,多宝斋只留下了几个小学徒看店。

  学徒殷切地称他江大人,说他要的东西还需再等等,他便在接待贵客的隔间,吃了半盏茶,炭盆温暖,熏香袭人。

  再后来……

  江疑的脑子转不动了,晕乎乎像是一团浆糊。

  他昏昏沉沉,皮肤麻木,四肢发软,四周皆是黑暗,他能感受到嘴被布勒着,手被捆起,被抬着一摇一晃。

  他似乎被关在什么里头了。

  而熙熙攘攘的人声,彩乐锣鼓,悠扬热闹的唱词,透过厚重的黑暗壁壳传来。

  外头应当就是元夕的人潮。

  那他……这是在哪里?

  江疑有些浑噩地思考。

  神像。

  对了,元夕有游神习俗,这是从京郊各道观佛寺请来的巨大神像,拢共九座,配以锣鼓唢呐舞乐香火,沿路吹吹打打绕城几周。

  不过是图个吉利,抚慰人心,至于菩萨佛陀和仙姑道祖乐不乐意一起游街,会不会打不打架,这谁也不知道。

  为何有人要将他装到神像里?

  废了这么大力气,应当不是想要他的命。

  他在脑子里思索到底有谁有必要这样做,目的又是什么。

  憎恨他的人不少,可他元夕是戴着面具、常服行走的,暗处应当还有萧元骐的侍卫追踪。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能将他塞进这神像里……

  但他应当是被迷药影响了,思路仿佛早已节节断裂、无法连贯。

  尤其是这神像抬得不稳,一上一下地颠簸,让他越发难受。混沌间,一股疲倦裹挟着困意汹涌而来。

  他闭上眼睛。

  还是留给另一个人来思考这个问题吧。

  听见外头的人低声道:“大人,请再忍忍,困了就歇息片刻,等出了城就好了。”

  这话的确不太像有恶意的模样。

  迷香的味道仍旧没有散去,江疑的眼睛越来越沉。

  他眼前猛然浮起萧元骐恼火的神情。

  竟不自觉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有人大约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