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遗相>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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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宁无决说了好一会儿。

  这人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非得要你一句一句问,等你问出来了,人也快气死了。

  其实也无非是江疑和魏伐檀从前那些事儿。

  你听一句生一句的气。

  他说顾瑢是储君,早年有十二伴读,各个都是达官显贵,唯独江疑出身卑微。

  可他的确天赋异禀,别人读许久的书,他瞧一遍就背会了,别人怎么也想不懂的话,他片刻便明白了。顾瑢那时也还是个孩子,小粘糕似的粘着他不放,把他当亲兄弟一样依赖,一声一声“阿凝”地喊着,怎能不让人眼红?

  他遭人排挤,却又没有翻脸的资格。

  书被人撕了,他便整本背下来,练得字让人烧了,他便事先写了几份,蛇虫鼠蚁、忍一忍也就就过去了。

  可隐忍终究是没个尽头的,终有一天,他让人推进后花园的湖里,险些活活儿淹死了。

  左右宫人就冷眼瞧着、不敢上前,他不会凫水,攥着湖畔的岩石死命往上攀,又被人一脚碾在手上。

  他发了狠,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那人的脚腕,一并拖下水去。

  这时众人才慌了神,慌慌张张地寻人来救。

  救上来时,命都没了半条,扭头却被其他人告状告到了魏伐檀面前,说他将人推入水中,众口一词,说应当将他杖毙。

  命有贵贱,江疑便是一条贱命。

  没有一个人会说实话,他人尽可欺。

  “是魏太傅保他,”宁无决道,“太傅信他,说他秉性良善,做不出这等事来,命人彻查。”

  “当时多少人想要他死,都是魏太傅顶下来的。”

  那时宫人一口咬定是江疑将人推下去的,以至于两人双双落水。

  顾瑢那个性情柔软的小粘糕,头一次气得说话声音都颤了,指着宫人的鼻子,一个一个问他们为什么不说实话。

  顾瑢最终遣散了所有的伴读,只留下了江疑一人。

  以至于后来,宁无决写信劝江疑放弃旧朝,江疑对他说:“主君如今只有我了。”

  你想,这真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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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傍晚时,终究没忍住,去了关押他的牢房,却没进门。

  你听守门的狱卒禀告,江疑上午去跟魏伐檀下棋,下午又去找茂王闲聊,眼下似乎正在给自己卜卦。

  你几乎要让他给气笑了:“这大牢是菜市场么?”

  这群人竟让江疑四处串门去了。

  狱卒慌忙叩首,道:“丞相、丞相说……”

  “说您是臣下的姘头。”一个清淡的声音接口,江疑就从牢房深处晃了出来,依旧是那日一身淡青衣衫,步履也优雅从容,手握一柄折扇,行走间泄露出沉重的锁链声,“他们自然不敢拦。”

  他脚上还扣着沉重带锈的镣铐,越发显得他脚踝的骨节白皙,甚至透出几分脆弱来,想来是狱卒怕他这样到处串门,逃了没法交差,才要他扣上的。

  你目光在他脚踝上移不开。

  他却并没有察觉你的怪异,邀请你进他的牢房去。

  你刚一踏入,一股潮湿霉气扑面而来,倒有一张土床,铺了一张草席,再一个旧木桌,还留着他午时占卦用的三枚铜钱,和中午送来的食盘。

  你再仔细瞧,他面上瞧着从容,手腕、脖颈处却让虫子咬了几个红疹,食盘上的粗糙食物也剩了许多,只有神色仍是独属于丞相的温煦。

  你掩去眼底的不快,随口问:“又卜出什么了?”

  他收起桌上那铜钱,淡淡道:“圣上有美人在床。”

  你的确有美人在床。

  是太守送来的一男一女,男子儒雅,女人妖冶,不知道哪来的谣言,据说你喜欢长相斯文、性情风骚的,显然这两人是按着你的喜好挑了这一对儿男女。

  这哪里是算来的,分明是心里有数。

  你本没打算同他提起自己听来的那些事,只是心里堵得难受,想随便同他说些什么:“丞相非但来去自由,甚至还耳目灵通,看来多住几天也没什么妨碍。”

  他没有接话,也没瞧你,指尖儿只缓缓摩挲那几枚铜钱,若有所思:“可喜欢么?”

  你忍不住道:“我没碰他们。”

  却又心烦意乱,不知自己跟谁解释。

  他与你对视了片刻,似乎懂了什么,却逐渐舒展了眉宇,慢慢道:“圣上不必介怀,臣懂得分寸。”

  懂分寸。

  这话你听过,在江疑跟魏伐檀谈话、你的探子将所有内容一五一十抄录下来的时候,你就听过魏伐檀这样评价他。

  顾瑢和软能容,而江疑懂分寸进退,所以是好的。

  而你这个翻脸无情的狗杂种,自然是万万不行的。

  你当时冷笑一声,只觉得这老匹夫怕是嫌脑袋呆得太久了。

  眼下听见江疑这般说,这火气又爬了上来——

  “你懂什么分寸?”你忍不住盯着他冷笑。

  江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却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嘲讽:“江疑,你就没想过,顾瑢和魏伐檀,待你也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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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早就想说这话。

  也许含着几分妒忌,几分恨意,也许是不公平的,却只想将他疮疤撕得粉碎,叫他露出疼痛的神色来。

  “顾瑢对你当真有情?他若真心,怎么能由你将他养成废物,扭头照样生了顾清川,还要你冒险替他守天下?”

  “魏伐檀真把你当孩子?他难道没想过此事的风险,事败后你连命都难保,怎么非要你来做?”

  “江疑,你就没觉得可笑吗?”

  却若无其事:“何事没有风险?”

  你脱口而出:“若是真心,必不使他一力担下所有,必不教他拿命来冒险。”

  你说过便后悔了。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堪得厉害。

  牢房里一片寂静。

  他温和的面孔终于被你刺破了,却只冷冷瞧着你:“那可有人这般待圣上吗?”

  自然是没有的。

  他盯着你的眼睛,露出一个轻蔑的神色来,近乎挑衅地笑:“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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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成功激怒了他。

  他也成功挑衅了你。

  你憎恨他寡情,恼怒他尖锐。

  你将他按在那草席上的时候,他没有挣扎,甚至是得意的。

  你却仿佛是被袭击了致命处、垂死挣扎的野兽。

  你将他足踝上的镣铐扣上了床头的铁环,他由着你使用,被你冲撞得支零破碎。在这暗无天日,鼠蚁横行的方正空间里。你试图从他身上榨取一丝的暖意。

  霉味儿。潮气。和他的书卷香。

  你几乎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直到崩裂时,一滴血落在他的唇畔。

  他愣了愣,抿去了,尝到铁锈味儿,竟恍惚了片刻。

  继而慢慢翘起了嘴角。

  他这几日不见太阳,皮肤惨白得透明,却偏偏眼尾一抹红,唇上一抹血色。

  在这生霉肮脏了的草席上,仿佛是让你锁在床上的艳鬼。

  “臣刚刚卜了一卦,”他慢声说,“现在想来有些下流。”

  你想不出什么卦辞会是下流的。

  他咬着你的耳朵,低喘着呢喃。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你细琢磨了片刻,似乎是有些下流。

  只是没料到他在此事同你说这样古怪的话,却又莫名耳热起来。

  他见你怔怔,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在你的唇上。

  终于收了那尖锐的神色,低低的叹息。

  “萧元骐,你不必再想我从前如何。”

  “顾瑢已死了。”

  “魏伐檀也不再是我老师了。”

  魏伐檀临走前,他行了最后一次师生大礼。

  他心里早就清楚,魏伐檀至死是顾家臣。而他,早已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当年并不是呆傻,不是瞧不到前方的没落,不是看不穿这毫无生机的腐朽,他只是执拗地想要挽留住什么。

  而这些,终于永久地消逝在他的指缝间了。

  他合上眼睛,终于轻声地笑:“萧元骐,我如今已得了报应了。”

  你坐上他的位置,夺走了他的一切。

  而他伏身于你之下,走上了你曾经众叛亲离的路。

  他这般说,你却又感受不到分毫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