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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宁无决说了好一会儿。
这人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非得要你一句一句问,等你问出来了,人也快气死了。
其实也无非是江疑和魏伐檀从前那些事儿。
你听一句生一句的气。
他说顾瑢是储君,早年有十二伴读,各个都是达官显贵,唯独江疑出身卑微。
可他的确天赋异禀,别人读许久的书,他瞧一遍就背会了,别人怎么也想不懂的话,他片刻便明白了。顾瑢那时也还是个孩子,小粘糕似的粘着他不放,把他当亲兄弟一样依赖,一声一声“阿凝”地喊着,怎能不让人眼红?
他遭人排挤,却又没有翻脸的资格。
书被人撕了,他便整本背下来,练得字让人烧了,他便事先写了几份,蛇虫鼠蚁、忍一忍也就就过去了。
可隐忍终究是没个尽头的,终有一天,他让人推进后花园的湖里,险些活活儿淹死了。
左右宫人就冷眼瞧着、不敢上前,他不会凫水,攥着湖畔的岩石死命往上攀,又被人一脚碾在手上。
他发了狠,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那人的脚腕,一并拖下水去。
这时众人才慌了神,慌慌张张地寻人来救。
救上来时,命都没了半条,扭头却被其他人告状告到了魏伐檀面前,说他将人推入水中,众口一词,说应当将他杖毙。
命有贵贱,江疑便是一条贱命。
没有一个人会说实话,他人尽可欺。
“是魏太傅保他,”宁无决道,“太傅信他,说他秉性良善,做不出这等事来,命人彻查。”
“当时多少人想要他死,都是魏太傅顶下来的。”
那时宫人一口咬定是江疑将人推下去的,以至于两人双双落水。
顾瑢那个性情柔软的小粘糕,头一次气得说话声音都颤了,指着宫人的鼻子,一个一个问他们为什么不说实话。
顾瑢最终遣散了所有的伴读,只留下了江疑一人。
以至于后来,宁无决写信劝江疑放弃旧朝,江疑对他说:“主君如今只有我了。”
你想,这真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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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傍晚时,终究没忍住,去了关押他的牢房,却没进门。
你听守门的狱卒禀告,江疑上午去跟魏伐檀下棋,下午又去找茂王闲聊,眼下似乎正在给自己卜卦。
你几乎要让他给气笑了:“这大牢是菜市场么?”
这群人竟让江疑四处串门去了。
狱卒慌忙叩首,道:“丞相、丞相说……”
“说您是臣下的姘头。”一个清淡的声音接口,江疑就从牢房深处晃了出来,依旧是那日一身淡青衣衫,步履也优雅从容,手握一柄折扇,行走间泄露出沉重的锁链声,“他们自然不敢拦。”
他脚上还扣着沉重带锈的镣铐,越发显得他脚踝的骨节白皙,甚至透出几分脆弱来,想来是狱卒怕他这样到处串门,逃了没法交差,才要他扣上的。
你目光在他脚踝上移不开。
他却并没有察觉你的怪异,邀请你进他的牢房去。
你刚一踏入,一股潮湿霉气扑面而来,倒有一张土床,铺了一张草席,再一个旧木桌,还留着他午时占卦用的三枚铜钱,和中午送来的食盘。
你再仔细瞧,他面上瞧着从容,手腕、脖颈处却让虫子咬了几个红疹,食盘上的粗糙食物也剩了许多,只有神色仍是独属于丞相的温煦。
你掩去眼底的不快,随口问:“又卜出什么了?”
他收起桌上那铜钱,淡淡道:“圣上有美人在床。”
你的确有美人在床。
是太守送来的一男一女,男子儒雅,女人妖冶,不知道哪来的谣言,据说你喜欢长相斯文、性情风骚的,显然这两人是按着你的喜好挑了这一对儿男女。
这哪里是算来的,分明是心里有数。
你本没打算同他提起自己听来的那些事,只是心里堵得难受,想随便同他说些什么:“丞相非但来去自由,甚至还耳目灵通,看来多住几天也没什么妨碍。”
他没有接话,也没瞧你,指尖儿只缓缓摩挲那几枚铜钱,若有所思:“可喜欢么?”
你忍不住道:“我没碰他们。”
却又心烦意乱,不知自己跟谁解释。
他与你对视了片刻,似乎懂了什么,却逐渐舒展了眉宇,慢慢道:“圣上不必介怀,臣懂得分寸。”
懂分寸。
这话你听过,在江疑跟魏伐檀谈话、你的探子将所有内容一五一十抄录下来的时候,你就听过魏伐檀这样评价他。
顾瑢和软能容,而江疑懂分寸进退,所以是好的。
而你这个翻脸无情的狗杂种,自然是万万不行的。
你当时冷笑一声,只觉得这老匹夫怕是嫌脑袋呆得太久了。
眼下听见江疑这般说,这火气又爬了上来——
“你懂什么分寸?”你忍不住盯着他冷笑。
江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却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嘲讽:“江疑,你就没想过,顾瑢和魏伐檀,待你也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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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就想说这话。
也许含着几分妒忌,几分恨意,也许是不公平的,却只想将他疮疤撕得粉碎,叫他露出疼痛的神色来。
“顾瑢对你当真有情?他若真心,怎么能由你将他养成废物,扭头照样生了顾清川,还要你冒险替他守天下?”
“魏伐檀真把你当孩子?他难道没想过此事的风险,事败后你连命都难保,怎么非要你来做?”
“江疑,你就没觉得可笑吗?”
却若无其事:“何事没有风险?”
你脱口而出:“若是真心,必不使他一力担下所有,必不教他拿命来冒险。”
你说过便后悔了。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堪得厉害。
牢房里一片寂静。
他温和的面孔终于被你刺破了,却只冷冷瞧着你:“那可有人这般待圣上吗?”
自然是没有的。
他盯着你的眼睛,露出一个轻蔑的神色来,近乎挑衅地笑:“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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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成功激怒了他。
他也成功挑衅了你。
你憎恨他寡情,恼怒他尖锐。
你将他按在那草席上的时候,他没有挣扎,甚至是得意的。
你却仿佛是被袭击了致命处、垂死挣扎的野兽。
你将他足踝上的镣铐扣上了床头的铁环,他由着你使用,被你冲撞得支零破碎。在这暗无天日,鼠蚁横行的方正空间里。你试图从他身上榨取一丝的暖意。
霉味儿。潮气。和他的书卷香。
你几乎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直到崩裂时,一滴血落在他的唇畔。
他愣了愣,抿去了,尝到铁锈味儿,竟恍惚了片刻。
继而慢慢翘起了嘴角。
他这几日不见太阳,皮肤惨白得透明,却偏偏眼尾一抹红,唇上一抹血色。
在这生霉肮脏了的草席上,仿佛是让你锁在床上的艳鬼。
“臣刚刚卜了一卦,”他慢声说,“现在想来有些下流。”
你想不出什么卦辞会是下流的。
他咬着你的耳朵,低喘着呢喃。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你细琢磨了片刻,似乎是有些下流。
只是没料到他在此事同你说这样古怪的话,却又莫名耳热起来。
他见你怔怔,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在你的唇上。
终于收了那尖锐的神色,低低的叹息。
“萧元骐,你不必再想我从前如何。”
“顾瑢已死了。”
“魏伐檀也不再是我老师了。”
魏伐檀临走前,他行了最后一次师生大礼。
他心里早就清楚,魏伐檀至死是顾家臣。而他,早已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当年并不是呆傻,不是瞧不到前方的没落,不是看不穿这毫无生机的腐朽,他只是执拗地想要挽留住什么。
而这些,终于永久地消逝在他的指缝间了。
他合上眼睛,终于轻声地笑:“萧元骐,我如今已得了报应了。”
你坐上他的位置,夺走了他的一切。
而他伏身于你之下,走上了你曾经众叛亲离的路。
他这般说,你却又感受不到分毫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