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他,想看见他睁开眼睛,对他笑,跟他说话。

  可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侧脸完美,呼吸浅浅,就像一樽神祇雕塑,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他痴痴地看着他,早在眼睑里积蓄的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落下:“昨夜我梦见你醒来了,我走出卧房时,就看见你坐在饭桌旁给嘉儿喂饭,温柔的跟星儿说话,那时候看着你,眼睛酸,眼泪掉下来的感觉可太真实了。”

  说完,他将他的手拉过来,轻轻闭上眼睛,小声地道:“那我先睡了,明天你就起来,一言为定好不好……”

  月色凄迷,烛影跳动,透过珠帘照射在床榻上,昏黄的光芒下,他们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处,那般温馨,却又那般孤单。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宿醉的南肃有些头疼,喉间也像火烧一样。

  然而,一颗心却渐渐剧烈跳动起来,他忍了很久,这才开始默默地倒数:一,二,三……

  男人与他正脸相对,手臂轻轻地搭在他的腰间,仍维持着昨天的姿势,一切都未曾变过。

  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南肃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来回的滚动,却始终忍着没有掉下来。

  许久,他失落一笑,缓缓地在殿辰唇上落下一吻,小声地道:“算啦,你就睡吧,反正让我哭的事情,你也不是只做了一次两次。”

  说罢他就起身,拿出洗漱工具和热水,轻轻地替男人刮去下巴上的青青胡茬。

  作为青渊的王,他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自己悲伤。

  新皇登基已经有些年头了,目前却还没做出什么过硬的政绩,踏平大夏就是他奠定他丰功伟绩的第一步,而南肃作为燕军的主要后勤势力,除了要管前线,还要带着百姓们开荒修道、通商开市、兴修水利,建造兵工厂,开办学校商号等等。

  一系列的琐事缠得他脱不开身,但是,他这些年也培养出了几个心腹,近来便有意放权,抽了些时间多陪在两个孩子身边。

  星儿虽然不肯念书,但其实是很聪明的孩子,该认的字都认得差不多了,南肃觉得时候也到了,就搬出了一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的信件很多都边角泛了黄。

  他抱着孩子,坐在还没开花的樱树下,拿着扇子一下下地给孩子扇着风。

  “宝宝。”

  星儿拿着信,一封封地自己念着:“今天爹做了一件对不起凌老板的事,端菜的伙计告假了,我就去前面顶替他。但是那天人真的太多了,店小二也忙不过来,有个客人拉住我,指着菜单就问我,这个好吃吗?我就腼腆笑了笑,回头看见凌老板不在,就小声地跟他说,不好吃~”

  念到这里,南肃顿时一愣:原来自己还干过这种事儿?

  “咯咯咯,”星儿笑得前仰后合,扭过头道:“爹爹,你怎么这么实诚呢?”

  南肃轻咳一声,抓紧机会道:“做人就是得实诚,观音娘娘就在头顶看着你我的一言一行呢,星儿,很多生灵只能做猪做狗,你得了机会做人,就得老实本分,做自己该做的事,比如,小孩子不好好念书,就是不老实本分。”

  星儿“噢哟”一声,搂着他的脖子道:“所以,你是王爷,就要做王爷该做的事吗?”

  南肃觉得这孩子是开窍了,连忙道:“对啊对啊,爹每天这么忙,不就是为了你和弟弟吗?”

  谁料,星儿立马拿起另一封信,很大声地念道:“宝宝,爹今天遇见你六哥了,这实在猝不及防,爹直接逃了,连工作都没干,回家哭了很久,暴瘦七斤——”

  南肃一时无语,只听孩子继续念:“唉,不过想一想,大抵人就是这样了,谁谈个恋爱不是图个伤心,图个难过,再图个分开那几天不工作、不吃饭吗?你咋地,你还想图快乐,你那不纯纯痴心妄想吗?”

  星儿肉麻得打了个寒颤,回过头嫌弃地道:“爹,你好双标。”

  南肃有些尴尬,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什么都往上写,正要辩解,这时只听星儿问:“爹,那六哥呢?我记得的,他陪我玩过风车。”

  奇怪的是,这一刻,南肃没有觉得悲伤。

  他只是抬头看着顶上的樱花树,说道:“你六哥去外地了。”

  “怎么不来看我呢?”

  “你长大了就会来的。”

  “哦,那他过得还好吗?”

  南肃轻轻挑起嘴角:“当然,他现在每天什么也不用管,可不是过得好吗?”

  星儿明显还想问,但南肃立马开始挠他痒痒肉,孩子咯咯地笑开,不停挣扎,南肃就将他一把狠狠抱紧,说道:“樱花快开了,到时候爹带你和弟弟赏花好不好?”

  星儿顿时捏起拳头,兴奋地道:“那你这段时间都不走了,是吧?”

  其实还要公务要处理的,但南肃想了想,点头道:“嗯,不走了。”

  当晚,星儿吃了一大碗饭,吃完后还主动找来先生,说要学习背诗,南肃就陪他在书房坐了很久,一手抱着嘉儿,一手批阅公文。

  茶水就在旁边摆着,但一直没被动过。

  平顺刚刚从殿辰那里过来,见状,便向嘉儿伸出手,哄道:“二殿下,我来抱您。”

  南肃却舍不得,摇了摇头,问:“怎么样?”

  平顺知道他在问什么,就说:“今天药喝得很好,李医师针灸也很顺利。”

  “嗯。”

  “爹爹,我背完啦!”

  这时,星儿跑过来,背着手小大人一般站着,将刚学会的诗背给南肃听。

  背完后,他立马戳了戳嘉儿的脸颊,道:“嘉嘉,给哥哥乐一个。”

  小家伙闻言,也不管能不能听懂,立刻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星儿就开心地跟旁边的先生连连显摆:“看看,我弟弟多聪明,这么小就能听懂我的话。”

  先生回复他以热情的微笑,然后对两个孩子赞不绝口。唯有平顺这个呆瓜眉头一皱,贴心地提醒道:“二殿下见谁都是一副笑脸,也不是独独对着您一个人的。”

  星儿一愣,立马瘪起嘴。

  “好了好了,”南肃笑道:“平顺,带他们下去洗漱吧。”

  府中一如既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天气渐渐温暖起来。

  空气里已经有了淡淡的花香,清晨的疏薄小雾被太阳一晒,一会儿便几近罄尽,四处似乎都是好光景。

  “噗”的一声轻响,南肃跨过门槛,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大步向外走去,可刚走没几步,他忽然停住,抬头看着院内那棵流光溢彩的樱花树。

  风吹过,粉红的花瓣随风飘扬,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又似天女撒下的仙花。

  又是一年樱花开。

  南肃微微一笑,立马回身走进去。

  床边,他拉着男人的手,轻声道:“哥哥,樱花又开了,明天我和星儿、嘉儿要一起去观赏,可惜不能带上你,但你放心,我到时候会摘一些放在你身边的。”

  随后,他便去了幕府,一直忙于政事。

  如今大夏和临丹已是砧板鱼肉,秦世泽的书信一封封地发来,都是催促他迅速赶过去的。

  一共有二十八条条约要签,而青渊和临丹相邻,他又是青渊的主人,自然要在这些事情多费心,更何况,秦世泽这也是在给他一个不给人落口实的机会。

  虽然殿绪登基后,没人再提当年青渊勾结临丹一事,但战争过后,文官的舞台就来了,朝廷上的风云变幻,谁又说得清,往后若有冲突,这件事必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与其让人来涮这口锅,不如自己先把水倒干净。

  南肃从清晨一直坐到傍晚,期间甚至连饭都没吃,直到猛然觉得字看不清时,他才抬起头,问道:“外面怎么这么黑?”

  侍卫出门看了看,很快就回来,道:“回禀王爷,外面乌云笼罩,想是要下雨了。”

  “哦,”

  南肃揉了揉眉心,起身道:“那就回府吧,一会儿不便出门。”

  “是。”

  轿子落在王府门口时,天边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一个震撼大地的响雷在头上炸响了,炸得人心惊肉跳。

  没一会儿,风就开始怒吼,头顶的乌云翻滚着,奔腾着,像千军万马一样直向大地压下来。

  今天的饭桌上,南婉也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一见南肃就笑道:“今日索性我们就在府里住了,明日一起去赏花。”

  她怎么知道赏花一事?南肃怔了怔,旋即摇头笑道:“星儿这个大嘴巴。”

  南婉眉毛一颦,故作生气道:“看来你很不想和我们一起赏花。”

  “没有的。”

  南肃在桌边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巾净手,问道:“那二姐姐呢?一起去也好。”

  “她随你二姐夫回夫家了,”南婉一边招呼几个孩子过来吃饭,一边道:“你二姐夫的太奶奶身子不太好,说不得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他们身为晚辈,总得回去的。”

  “嗯。”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着家常话,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比谁吃得多,曾氏则看着自己的几个孙子,乐呵呵的。

  他们,其实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一会儿,屋檐雨落下,倾盆大雨直泄而下。

  于是,南肃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放下筷子,走到门边,神色凝重地看向了外面,只见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南婉问:“怎么了?”

  “雨太大了。”

  南肃应完,召来一个侍卫道:“你穿上蓑衣,去城外的樱花林看看。”

  半个时辰后,侍卫归来,衣摆湿哒哒地粘在小腿上,回道:“王爷,雨中夹杂了雹子,城外那片樱花林已经全被打落了。”

  “啊!”星儿叫了一声,随后低下头,失落地说:“那我们明天就不能去赏花了。”

  小家伙对于樱花似乎有种执念,南肃有些不忍,便安慰他道:“没关系,也许一会儿雨就过去了。”

  南婉也走过来,说道:“对啊,星儿,我们和哥哥们一起挂晴天符好不好?”

  然而,雨却越下越大。

  一阵狂风奔来,雹子噼啪打在台阶上,小的像玻璃球,大的如鸡蛋,打得屋外的假山丁当响。

  星儿、俊儿、政儿三兄弟蹲在门口,一个脸上比一个难看。

  “这样的话,满城的樱花都会谢了的……”

  听到这样难过的语气,南肃叹息一声,只能走过去对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明年再一起看,好吗?”

  俊儿和政儿还好,点了点头后,就跟着南婉去洗漱了。

  只有星儿还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步不肯挪走,南肃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宝宝,去睡觉了,好吗?弟弟都已经睡下了。”

  星儿却扑进他的怀里,哭道:“不要,明天如果不能看樱花,你早晨就要走了。”

  其实,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南肃虽然心疼孩子,却也不想一直惯着他,便故意板起脸道:“小男子汉,怎么动不动就哭呢?爹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了,过几天一定带礼物给你和弟弟,好吗?”

  星儿却犯了犟:“就要看樱花,就要看樱花。”

  “现在满城樱花都落了,哪里还有樱花给你看,宝宝乖,我们明年看,好吗?到时候弟弟也走路稳当了,你牵着他,爹带你们去。”

  “不要!”孩子推开他,跑出门去:“你老是说话不算话!明年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星儿!”

  南肃追到门口,只见孩子顺着走廊跑进了卧房,平顺连忙追去,却被阻挡在门外。

  唉……

  南肃忽然觉得疲累,摆摆手,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平顺几句后,就回书房去收拾拟好的公文。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小了一些,南肃推窗瞧去,只见外面的植物都蔫头巴脑的,别说娇嫩的花朵了,就是小盆的迎客松都被打落不少枝叶。

  他叹息一声,就找了把伞,向着卧房而去。

  整个青渊似乎都已经睡下了,他踏过水坑,呼吸着空气里清新的冷意,不觉紧了紧外袍。

  “滴答滴答——”

  雨落在纸伞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南肃顿住脚步,登时皱眉一皱。

  他的卧房四周下了严厉的禁足令,除了李医师和平顺之外,其他人就连靠近院墙,都会被拖出去杖责!

  而此刻平顺在陪着星儿,李医师前两日也去外地采购药材了,究竟何人在他院中?

  不知为何,南肃的心猛地一紧,他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砰”的一声推开门——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回到青渊的那一天,他就在院中种了一颗樱花树,花开花落了好几年,他就一直这样孤单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似锦香甜……

  “……”

  听到响动,站在梯子上的男人回过头来,一身白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墨发披肩,眼若寒湖,只是静静的一瞥,已夺去了南肃世界中的万千光华。

  雨水还在落下,影影绰绰的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殿辰静静地望着他,手里如他一样举着一把纸伞,却遮在了一枝樱花上。满院都是掉落的花瓣,而伞下的那枝樱花却缀得团团簇簇的,一点也没受到风雨的侵扰,仍是繁茂动人。

  “明天……你们……赏花。”

  男人太久没有说话了,语声有些不清晰,可在南肃听来,那一个个字仿佛都敲在了他的心房上,让他感到战栗。

  原来,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

  南肃望着男人,那目光就像是沙漠上的旅人仰望海市蜃楼,就像是被离弃的孩子与睡梦中遥望家乡,恍若不可相信的幻象,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渴望着,却又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

  那是千百多个夜晚的期许,却又在天光降临的那一刻将希望全盘打碎。

  南肃半启了唇,想说些什么,可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了。他朱唇边含着颤抖,一点点地牵起嘴角,几欲破碎,却终究凝成一弯笑来,笑纹还没升到眼底,两行清泪就已落下,一行行的滚落脸孔,眉宇间隆起欣慰和沧桑的悲欢。

  殿辰仍旧望着他,双眼清寂,目光交织中,隐现一丝隐匿的疼惜。

  南肃突然间是那样的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流落,多少年来,他唯有两次如此害怕。第一次,是在他挖出他的那一刻,第二次,就是现在。

  这是梦吗?

  他不顾一切的跑过去,死死地拉住了殿辰的衣摆,仰着头看他。

  这是眉,修长的,微微上挑,却从不曾真正的眼高于顶不食烟火,这是眼,冷淡清寂,却从不曾放任他于水火而不去回顾,这是嘴,略薄的锋利,却从不曾如世人所说的那般绝情。

  一直追寻的答案就在眼前,南肃却觉得膝盖酸软周身无力,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你怎么才醒啊!我以为你不会再醒了——”

  他哽咽的哭诉,身体都在轻微的颤抖,一遍一遍的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