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突然有一丝风,吹得穗子微微晃动,顾桥直起腰来,极清淡的笑道:“母亲,儿子还要公办,恐会怠慢您,不如您先回吧。”

  “公办?”

  曾氏的眼锋凌厉地扫来,冷冷一笑,扭头对陈势说:“什么事情如此着急,竟让王爷连一晚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南肃未回青渊前,曾氏便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陈势不敢怠慢,连忙说:“太妃,下官正和王爷相商运送北地粮草一事。”

  运送粮草?

  曾氏眉头皱起:“不才刚送去吗?怎地又送?”

  顾桥顿时也跟着眉心颦起,看曾氏的表情,他顿时觉得疑惑,难道她不知道南肃扣押粮草一事?

  虽然他和这对母子接触得并不多,可却能看出来南肃对曾氏是言听计从的,然而如此大事,曾氏竟然不知道?

  这实在太奇怪了。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从心尖一闪而逝,可它溜走得实在太快,顾桥什么也没抓住,那丝惊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前他留下士兵、陈势等人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可如今细想一阵后,他突然道:“你们都先下去吧,让我和母亲说会儿话。”

  曾氏娥眉一挑,默不作声看着陈势等人退走。

  不过片刻,殿内变得安静起来。

  曾氏极为熟稔地走了几圈,打量过被顾桥动过的卷轴后,在案后坐下,冷冷地道:“你潜入青渊,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留下了两个丫鬟,正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后侯着。

  顾桥看了两人一眼,也不再避讳,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坐下,说道:“母亲——”

  刚说这两个字,曾氏表情变得阴郁起来,声音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几乎无可压制:“母亲也是你能叫的?”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顾桥默默地看着她,刚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又咽了下去,过去的十八年,他曾无数次叫过她母亲,她也欢欣地应了,而今,他又该叫她什么呢?

  终究,还是有一丝酸涩从心底涌起。

  过了很久,顾桥才微微一笑,温和地说:“好吧,太妃,那我们来说些正事,你知道拓臻王勾结临丹和大夏,更将粮草扣押下了吗?”

  “什么?扣押粮草?”

  曾氏诧异地反问。

  而待听得顾桥说完北地战局后,凝滞的气氛中,她也跟着沉默了下去。

  顾桥盯着她,继续说:“拓臻王如此意气用事,可曾想过这后果?战争,只有败或不败,倘若殿辰败了,关口被打开,届时整个大燕都会轮入万劫不复之境,青渊难道能独善其身?”

  曾氏不语,只是抓住扶手的指甲越扣越紧。

  “太妃,这是殿辰败,可倘若殿辰不败呢?毫无疑问,这对整个大燕都是幸事,但你可曾想过,大燕若挺过去这个坎儿了,第一个要找谁算账?大夏?临丹?不,都不是,比起敌人,吃里扒外的叛徒可更让人寒心、更坐立不安、如鲠在喉,这道理,难道太妃不比我清楚?”

  如今,金陵众人都对北地和地方灾情不管不问,可是,那不是因为他们看不见,而是因为皇位悬而不决,没人敢在这时候轻易踏上这方荆棘遍地。

  可一旦皇帝薨逝,不管是哪位皇子接过玉玺,所有积压的事务立马就会风行雷厉地被端上台面——

  古往今来,哪位皇帝不是活在身后名中?

  一场天灾民乱,死伤无数,大户氏族毁了十之六七,百姓也有近二十万人死于战乱或饥荒,但对于各皇子来说,这笔买卖,实在是划得来。

  是的,划得来。

  大燕藩王众多,这已经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而今西南氏族尽毁,北地藩王势力大损,青渊也遭波及,皇子们都在积蓄着力量,就等着将外放的权利收回,而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会是谁?

  所有人都正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而被架起来在火上烤的,只有殿辰一人。

  只有,他的相公一人。

  顾桥看着曾氏的表情,忽然摇了摇头,连语气也跟着低下去了:“太妃,我知道你可能在怀疑我所言的真实性,可这些年你也见了,我从未给你们南家惹过什么麻烦,若非殿辰撑不下去了,你觉得我会回来,我真的在意这个王位?”

  曾氏坐在椅中,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这时忽然只听顾桥轻声道:“若说青渊唯一让我在意的,也只有你,还有两个姐姐……”

  对你们,我是真心过的。

  你知道吗?

  过了很久,曾氏才抬起脸来,透过烛光看向顾桥,他的脸颊很瘦,衣衫雪白,左耳垂上挂着的穗子,似乎正是她送他去金陵时戴上的那一条……

  曾氏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是,她终究是冷冷一笑,说道:“好,我答应你,十万粮草明日即刻就会发往青渊。可我的儿子我自会教导,你既然有胆来了这里,就该清楚自己是有来无回。”

  闻言,顾桥眼眸缓缓垂下,沉默不语,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腹部。

  曾氏忽然心有不忍,也不想再看他,别过脸说道:“我曾经留过你一命,只是,是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手下留情,那如今就别怪我了。”

  说完,她身后的两名丫鬟便走上前来,从腰间掏出绳索,一人一首按住了顾桥的手臂,就要将他拿下。

  顾桥早就看见了她们骨关节上习武留下的茧,见状只是轻叹一声,轻声道:“只要太妃能帮我相公,我顾桥死不足惜。”

  烛火噼啪,风声赫赫,冥冥中,他似乎穿过了皑皑时光,听到了昔日路尧的谆谆教诲。

  出手要快,认位要准,心态要稳,力道要狠……

  就在绳索打结的一刹那,顾桥身影一闪,整个人蹲低,一下错开了丫鬟的手,袖管里迅速拔出两柄匕首,用力向内侧一横,血腥迸溅,红光乍现!

  两声惨叫还没穿透耳膜,匕首就已拔出飞掷,一下扎进两人的心脏!

  刺穿,旋转,气绝,一气呵成。

  这——

  实在是太快了,曾氏什么也没看清,就见两名“丫鬟”软软地倒在地上,血水如同喷泉般从胸口往外喷溅。

  顾桥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表情渐渐变得坚韧起来,带着几丝自嘲:“母亲,我不会再将命运交给任何人了,包括南家。”

  一阵阴风吹来,殿内的烛火随风飘摇,似乎在应和着曾氏的胆战心惊。

  见顾桥向自己走来,她蓦然大惊,一下子从椅子上摔倒地上,还来不及喊叫,却只见顾桥只是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来人!”顾桥突然说道,声音如罩寒霜。

  曾氏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顾桥,一时间竟然不能将那个被铁链锁住的阶下囚与眼前男子联系在一起。

  待官员和士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刻,顾桥扶着曾氏的手臂,寒声道:“有人假扮丫鬟行刺于太妃,幸而已被我拿下。你们速将太妃送回府中,从今日起,给我将王爷府好生守住!任何出入之人都要报我,若出任何差错,本王唯你们是问!!!”

  陈势等人看着那两具尸体,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只见曾氏胸口猛一起伏,恶狠狠地盯着顾桥,气得身子都在颤抖:“你,你……”

  顾桥喝道:“没看见太妃受了惊吓了吗?都愣着干什么?”

  士兵心神一凛,要上来扶曾氏,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踉跄几下,抬手指着顾桥,含怒道:“你这个孽障,顾……”

  “母亲,你说顾什么?”顾桥微微眯起眼睛。

  那个“桥”字就卡在曾氏的喉咙,却死活吐不出来,她恨恨地瞪着顾桥,胸口起伏,云鬓上的步摇几乎都要抖下来。

  顾桥扭头冷冷地道:“送太妃回府。”

  她是青渊的女主人,可是,他却是青渊的王。

  不过三日,一支军队就出了青渊,带着一车车的粮草、药品、武器,向着北地而去……

  而此刻的安胜关外,所有的树木已经被剥干了树皮,连尸体都成了难民果腹的食物。

  光秃秃的战场之上,殿辰等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之前出城打游击的军队被大夏吞没了,马蹄滚滚,只是一个冲击,就将那些最后的几百个士兵踏成了肉泥。

  “大燕军魂永存!”

  士兵们发出最后的怒吼,整个安胜城墙上却是死一样的寂静,无数人沉默流下泪来。

  他们所有的反抗,一点点地正在被敌人瓦解。

  彻底瓦解。

  深夜,殿辰坐在椅中,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厅,一言不发。

  曾经人满为患的座位,如今已坐不满三分之一了,那些人都是他的部下,他的朋友,而本该在他身侧的亲人,此时却都在金陵冷眼旁观……

  亲卫兵捧着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汤水放到岸上,哑声唤道:“将军,吃一口吧……”

  闻言,殿辰缓缓抬起脸。

  那眼神依然冷静淡定,可是,亲卫兵突然就感觉不到男人的视线了。

  他只觉得男人的眼神望了过来,却似乎穿透了自己,越过身体,越过房屋,越过城墙,越过了天边的流云远月……

  很多年之后,当后世的史官翻开沉重的史典,仍旧会为当年的这一变故而凝眉兴叹。

  任何一个稍微知晓那段历史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就是大燕的六皇子殿辰。

  这个在之前记载中没有任何风采和异禀的男子,其发迹速度快到令人发指,却在面对敌军四十万彪悍重兵压境时,其断然拒回金陵,凭一己之力带领着边塞十万将士,生生拖了敌军四个月。

  这样的取舍,大概会让任何一个须眉男儿都望而兴叹,心生崇敬。

  他的一生,就好似一颗璀璨的流星,骤而光照天地,而又骤而磨灭消散。

  而所有大燕子民都该集体铭记住这一天:十一月初三。

  因为那一天,安胜城破了。

  夜风肆掠中,大燕守卫军的参将蒋青站在城墙上,单膝跪地,用断了的长剑撑住身子,迟迟不愿倒下。

  他眼眶发红,回头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兵嘶声烈吼道:“二队的支援呢?”

  老兵站在成堆的尸体后,握着手中的刀,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蒋副将,我就是最后的支援。”

  天地都是血红的,蒋青这时才突然发现,他身后什么也没有了,四周那么安静,他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唯一的动静从远处传来,他僵硬地扭头看去,只见一名浑身燃着火焰的士兵拿着杀猪的刀,狂吼着杀向敌军,将三四个人扑倒在火堆里。

  最后,士兵抓住敌军攀爬上墙的绳梯,一路滑下去,二十多个正在爬墙的夏兵随着他一起摔死在下面被冻成硬块的土地上。

  “大燕军魂永存!”

  “砰!”

  突然间,世界变得一片安静。

  隐隐有冰凉的东西落在皮肤上,蒋青缓缓抬起脸,只见血红的天地间,洁白的初雪一片片地落下来,像是春季牧草中开出的小朵白花,那般纯净。

  下雪了。

  蒋青的嘴角轻轻牵起,淡淡一笑。

  他的眼神那般明亮,好似六月瓦蓝的天空,没有畏惧,没有害怕,只有一丝淡淡的担忧。

  将军,您怎么样了呢?

  城门被破开,敌军的马蹄涌进了城池内,声音那般尖锐。

  “将军,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我就要死了。我从不惧怕死亡。身为军人,我为我的信念付出生命,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您一定会成功的,定会继承我们的信念,遵守我们的约定,坚强的、不屈的、稳健的走下去。现在,我和所有的兄弟就要先一步离开了,但是我们的眼睛会永远注视着您,看着您高举着黄金战旗,凯旋而归!殿下,愿您平安!”

  猛烈的长风激荡而起,扑朔朔的掀起漫天初雪,蒋青垂下眼眸,可是……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花了眼。

  只见南方的地平线之下,出现了一条怒黑色的线条!

  那线条好似一条小溪,可是转瞬化作一片奔腾的河水,由一线而一面,巍峨呼啸如百川汇东海,转瞬之间,就化作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

  “大燕军魂永存!”

  轰隆一声闷响,整齐划一的帝国冲锋口号震天响起,成千上万的骑兵们从地平线下汹涌而来,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呼啸奔腾,挥舞着战刀,身披着铠甲,像是一片愤怒的汪洋!

  那,是由秦世泽掌管的东南兴安军!

  此刻的安胜已是一片火光冲天,城墙上再也看不见一个站立的己方战友。

  秦世泽冷傲的脸隐在风帽之下,一个眼色过去,还隔得远远的,兴安军的万条嗓子便汇成了一个声音:“援军已到!”

  “援军已到!”

  “援军已到!”

  有的人已经喊出了眼泪,可是,城内回应他们的,只有敌军迎面而至的箭矢。

  这时,忽然只见一名老兵爬上了最高的角楼,他白发苍苍,整个人仿佛隐在了这场初雪中,手臂一扬,霍然展开一面战旗。

  “看!那是我们的旗!”

  不知谁先喊出了这么一声,众人齐齐看去,只见火红的蔷薇花狰狞的泼洒在白底蓝边的旗帜上,像是滚烫的血,炽烈地流淌在呼啸的北风之中!

  他们没有来晚,他们没有来晚,他们赶上了……

  “还有兄弟活着,大家冲——”

  “嗖!”

  这时,却只见一只箭矢正中老兵心脏,老兵身子后仰,战旗随着他一起倒下,他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影子,在初雪中显得苍老且凄凉。

  愤怒的狂吼声响彻全场,兴安军中不少人都流下泪来,握着刀剑的虎口生了疼。

  只是,那面战旗还未落在地上时,忽然有另一只手将它接住了。

  那人已身中十几刀,浑身鲜血淋漓,却奋力地站了起来,双臂握紧旗杆,奋力地摇动,大吼道:“大燕军魂永存!”

  敌军大哗,有敌军在大喊:“射死他!射死他!”

  “那是蒋青!是六皇子的副将!”

  兴安军中忽然有人惊喊道。

  秦世泽一直静静的听着,突然摊手对旁边的士兵说道:“弓。”

  士兵也不说话,立马递给秦世泽一只弓弩。

  马蹄仍在飞快前行,秦世泽弯弓搭箭,箭矢顿时如闪电般呼啸而去,如鬼魅一般瞬息而至,一箭射中一名拉弓指着蒋青的夏兵,直接从后脑穿了过来。

  “全军冲击——”

  秦世泽一把扔掉弓弩,顿时下达了攻击命令,一时间箭矢排空,黑压压如山海般射去,兴安军的冲锋声响彻天地。

  与此同时,大夏的帝都城外,殿辰骑在马上,白亮的月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消瘦孤独,他冷冷地抬手一挥,只见无数支火箭顿时向着尚在沉睡中的帝都而去!

  北风呼号的吹着,漫天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下,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顾桥站在幕府的院中,抬头看着漫天雪花,一手轻轻抚着腹部,一手轻轻伸出,接住了一片雪花。

  只片刻,那雪花就在他掌心融化了。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殿辰,挺住,挺住,粮草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