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您受伤了!”

  随军而行的医队大惊失色,十几人迅速扑跪到南肃身前,就开始拿绷带和伤药,准备就地给他包扎。

  南肃登时转换目标,将那只发灰的手臂捧到医队眼前,满头大汗,急切地用动作向他们比划:给阿尧接一接啊,我接不上去,你们接一接啊……

  “你们先帮他止血!”

  领头医官登时分出几个人手去照料路尧,可任谁都知道,接回去是不可能的事了。

  却就在医官要剪碎南肃上身的华服时,南肃的神智终于被拉回来一些了,骤然尖啸一声,推开众人,死死护着染血衣物。

  “世子,您胸口有刀伤!深可见骨,得先处理伤口!”

  几人手忙脚乱按住他,不一会儿,只听腰间银丝传来被剪碎的脆声——就在这一刹那,殿辰掀开众人,一把将南肃打横抱起!

  南肃已力竭虚脱,却还拼命按着小腹。他张口欲言,却呛出一口腥甜,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男人的脸,却只看见到处是血,天地一片猩红,无边无际地向他压下来。

  “世子无事,我先带他回城。”男人低沉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

  临丹人行刺南肃一事传入王师时,歌舞才刚退下去不久。

  正殿里,各藩王沉默着,心思弗猜,举头一望,只见座上皇帝眼神冷冽地望着下面无数张脸,眼睛缓缓眯起,沉声说道:“看来,临丹人活得不耐烦了。”

  有时候,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听到什么便是什么,其他便不该去深究,不必去深究。

  藩王们沉默片刻,陪着皇帝一起讨伐声起,不过片刻,便有人将踏平临丹提上了今年的日程,只是,他们眺望着未来曲折茫然的道路,忽然有些为明天而感到焦虑。

  谁敢保证青渊就不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沉稳的脚步声传入怀武殿,血水顺着殿辰指尖流下,身后蜿蜒一地。

  大殿里很静,静得能够听到极远处穿廊而过的风声。皇帝坐在案后,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殿辰身上血污,并不说话,目光也并不如何严厉,可表面上的那层伪装终究一点点地褪去了。

  “李医师呢?”

  良久,殿辰说道:“我回世子府后,平顺说您将他召走了。”

  皇帝不置可否,静静一笑:“难道除了李温,你就找不到其他人能替肃儿疗伤了?究竟是李温的医术比朕派去的医官更高明?还是说,李温知道一些朕的医官不能知道的事?”

  见殿辰沉默,皇帝安然倒向椅背,语调平静地道:“朕说过你总归是年轻,孩子,你以为你能瞒过朕什么?朕安插的人手可不止在世子府,整个金陵,整个大燕,都是朕的天下!”

  大殿冷寂,殿辰抬眼望去,只见皇帝穿着龙袍,帝王图腾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连带着他的喜怒哀乐,都在那华贵的绫罗绸缎中变成了一种僵硬的符号。

  “肃儿很让朕失望。”

  无声中,皇帝兀自说道:“他那肚子,能瞒得过人的眼睛,可却瞒不过织造局的软尺。若他当真决意留在金陵,与你琴瑟和鸣,此事你俩为何不公布?朕想明白一些事后,心里甚感哀伤,那么个小东西,这么多年可是把朕耍得团团转啊。”

  不是装恩爱吗?既然如此,那他就将计就计,索性今日就要了南肃的命:此人可是我儿的妻,两人恩爱有目共睹,天下人都说一说,朕怎会痛下杀手?

  呵,夜路走多了难免遇上鬼,觉睡多了难免会做梦,这实在是比将南肃终生囚禁在弘福寺省事多了。

  可惜,终究是没死成……

  皇帝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银霜,皱纹极深,一双眼睛平日看起来浑浊无光,可是此刻却明亮若刀,犀利地望着殿辰。

  “还有你,你也很让朕失望。朕以为之前的提醒能使你看清楚自己的立场,可你却背着朕答应了他什么吧?否则为何直到大典前夜,他还没一碗堕胎药保全自己的退路?辰儿,你不要怪朕狠心,因为是你俩合起伙来伤了朕的心。”

  皇帝语气一顿,安然端起一杯茶:“说吧,你准备怎么送他回青渊?”

  如今将一切都摊平,他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要将这两个孩子的反抗扼杀在摇篮里。

  此刻殿辰又何尝没想明白一切,良久的沉默过后,他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忽然极淡地笑了笑:“我准备与他和离。”

  “是个好招。”

  皇帝点点头:“若非朕骤然发觉织造局的尺寸不对,还真就让你俩得逞了。可你总归是看清惹恼朕的下场了吧,辰儿,朕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而置家国于不顾!青渊能为我大燕效力,为你效力,这是他们身为大燕子民的责任与福气!”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皇帝神色渐渐变得悲哀:“你以为朕坐在这个位置容易吗?朕若想扶你为帝,不得为你赐下一门实力雄厚的亲事?否则,你拿什么跟你其他兄弟拼?朕对你的苦心,你究竟何时才能明白?”

  殿辰怔了怔,嘴唇一动,显然并没有想到皇帝还有这层打算。

  皇帝很满意他这样的表情,却也深谙给颗糖再给一巴掌这个道理。

  他登时冷哼一声,冰冷地道:“可朕把话给你摆在这儿了,除了你以外,朕还有六个儿子,不要以为朕非你不可!如今朕就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要不要这王位!?”

  大殿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宁静得如秋日湖水,窗外风声依旧,一忽一忽地紧。良久后,殿辰点头,皇帝便轻笑着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起了几丝乏意。

  “去吧,那就带这肃儿去将身孕公布吧,能多一个孙儿孙女膝下绕欢,朕又何尝不愿意?”

  “好,那儿臣先将李医师带走了。”

  ……

  傍晚时,南肃醒来过一回。

  胸前刀伤已被处理过了,他挣扎着坐起身,问伺候在旁边的平顺:“你家爷呢?”

  平顺连忙上前扶他:“进宫了。”

  进宫了,又是进宫了,究竟进宫是去做什么?

  南肃静静听着,心底却骤然卷起风暴般的怀疑与忌惮,如暴雨将至前的窒息。

  良久,他低垂下眼眸,问道:“今日你家爷有没有在藩王面前公布些什么…消息?”

  平顺有些愣:“啊?什么消息?”

  一室登时陷入寂静,光影斑驳,只有血腥气缭绕。

  良久,南肃深吸一口气,亲手掀开被子。这一下动作牵动胸口骨伤,他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却固执地道:“带我去看看路尧。”

  四月的天气里已换上了轻软的素帷,南肃在路尧的床边坐了很久,隔着烟罗帷帐看他左边齐肩包扎的染血纱布,分不清心中酸楚滋味,究竟有没有带了对殿家人的恨。

  “世…世子…”

  突然间,路尧灰白的嘴唇动了几下。

  “我在呢我在呢。”南肃一把掀开帷帐,只见路尧额头青筋暴起,呼吸沉重,斗大的汗珠不停滚落枕头——所以,这究竟是不是在疼啊?

  南肃心痛如绞,忙抓紧了路尧的右手,俯身去听,只听微弱的气声在嘶鸣:“活下去…青渊…逃啊…”

  眼泪突然疯狂地掉下来,他就这么牵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

  入夜后,南肃回到卧房,环顾这个封闭的空间,他听着自己的喘息声,看着自己曾躺在锦绣上承欢的赤体,忽觉一阵晕眩,只得慢慢扶着门框蹲下来,在这布置华贵的房间中抑制不住地战栗……

  突然间,他毫不犹豫扬起拳头,狠狠向着自己小腹砸去!

  “砰——”

  南肃闷哼一声,痛得眼前冒金星,却接着一拳接一拳地继续砸!

  之前他就赌了一次,代价就是阿尧的一只手臂……

  他赌不起了!

  倘若殿辰是真心怜他、爱他,往后他们总还可以再有宝宝,或者说,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干系?可万一殿辰真的是在骗他呢?万一这一切都是殿辰联合皇帝,他们一家子殿姓人,一起欺负他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南肃,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可扬起的拳头忽然就止住了,不是因为疼,而是他仿佛听到了宝宝的哭声,那么微弱,但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哭得那么伤心……

  南肃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看清自己的小腹,却只意识到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向侧晕倒过去,耳边终于一片风平浪静,再无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

  南肃微微皱了皱眉,眼睛还没睁开,便应激反应一般猛然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匕首。

  刀光横掠而去,他顺势鲤鱼打挺而起,三招合一劈过,这才大口喘息着,接着明亮的烛火看向对方。

  “崽崽,是我。”

  就这么一望,南肃便直落入一双幽深如潭的眼里——就是这双眼,曾将他的心和魂儿都勾走了,温润注视着他时,也曾给予了他无穷尽的力量与安稳。

  此刻,南肃从这瞳孔中依然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却狼狈得难看。

  “嘶…”

  匕首“咣当”脱手而出,他喉间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瞧,新鲜血液大片渗出,将胸口的绷带染得一片鲜红。

  “别动。”殿辰颦眉,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急忙将平顺召来。

  待重新上过药后,殿辰极小心地扶起他,让他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口,亲手喂他喝药。

  清冽而强烈的男子气息依然将南肃包围着,即便隔了衣襟,他还是能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殿辰。”南肃轻声唤他的名字。

  “嗯。”

  “今日,你为何不公布我俩和离之事?”

  男人沉默了很久,随后说道:“今日你陡然遇刺,我去找我父皇询问临丹一事了,放心,藩王们明日才回属地,午间宴席时我再与你一起公布,给我点时间。”

  南肃的心,陡然就那么凉了下去。

  又要赌吗?倘若明日殿辰还不公布,那这次的赌注又是什么……

  殿辰拥紧了他,在他耳边说:“别怕,我总会送你回青渊的。”

  别怕,曾经这两个字给南肃注入过无尽的温暖,可此刻,他却觉得冷,冷得像浸泡在冰水之中。

  殿辰揽住他的肩头,在他鬓角落下一吻,语声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南肃回头,自心底迸发的倔犟,令他陡然生出勇气,突然说道:“药苦,能否给我拿些蜜饯?”

  月白,风清,人寂。

  南肃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砰砰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有一面铜锣仿佛在他耳边敲,这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在倒流。

  可是,这并不耽误殿辰回身时,他迅速将一包药粉洒进药碗中,伸出手指迅速搅匀。

  “哥哥。”他鼓足勇气开口,嘴角牵起,好掩盖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殿辰在床沿坐下,望向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先喝吧,蜜饯就在这里。”

  “可是,感觉还是很苦。”南肃靠在他的胸口,抬眸看着他下颌微微泛出的湛青色,说道:“你帮我先尝一口……”

  “好。”

  他对他向来有求必应,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便抬起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