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41章 长谷川宗光坠落着

  雨一直在下。

  铺天盖地的雨声冲刷着这片大地,在不绝地敲打着一切的寒冷的雨声里,似乎其他的所有声音被掩埋在非常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被洗涤得褪色,只剩下零星传来的单薄杂音。

  “我不信任你!”濑也大声吼着,“反正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现在又死人了!岛津和吉田都死在面前了,谁还相信你啊?!”

  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吗?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念头。大部分炸药已经搬进缆车内,站在缆车边上,连和树都从地上爬了起来。半边身子被裹挟着风侵入缆车站内的雨水打湿,虽然是五月的天气,如今还是感觉冷极了,双腿内侧无力却仍然紧绷着,不住颤抖。是因为虚弱吗?还是什么呢?不知道。只是用力瞪大眼睛,透过一层夜雨形成的朦胧薄膜,看着长谷川宗光的脸。

  “你们不相信我们是吧?”宗光尽力吼得大声,“少发疯了!远藤濑也!你不相信柊也是吗?!反而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你们吧!什么狗屁黑客计划,就是因为听了你们的话,信太才死了!”

  “长谷川!你先把枪放下!”这次是阿溯的声音。

  不过,当然了,宗光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总地来说,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需要给宗光安排一个合适的死因,自导自演一出内讧的广播剧才行。

  “你呢?和树?”宗光的满头金发被淋得整个贴在头皮上,雨水沿着一绺绺发丝,在脸上淌出数道水痕。用左手抱着最后一组装在啤酒瓶里的简易土制汽油弹,宗光微微侧过头,右手将黏在脸上的遮挡视线的额发推到脑后,形状狭长、眼尾略有上挑的双眼突然弯起来。“不,和树。这次不能拦着我,我要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是什么话啊?

  和树突然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拿来骗防卫军的台词。说不定那正是宗光的内心所想。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和树死死咬着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识到这一点——如果真的登上那个缆车,说不定真的会死的。可他不想看到宗光死、不想看到宗光像信太那样死去。如果终归都要死在这场游戏里,和树宁愿那个活到最后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不是他。

  说不定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只有到真正生死离别的时候,才意识到朝冈集团已经是他生命里像呼吸那样自然又难以割舍的存在。

  “……宗光……不行、宗光、不行。”和树却想不出任何劝阻的话。从刚才开始——从宗光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的语言系统里似乎就只剩了这几个单词。反正这些词用来劝宗光放下枪,也没什么不合适吧。

  “和树。”

  啊啊?

  和树朝背后看去。原来是恕则。他应该负责在控制室打开应急电源、启动缆车呀,但如今也出现在这里,而且看上去非常冷静,尽管脸色憔悴,与柊也自然而然的态度不同,更像是在强撑着。但总之口气很平和,让人信服。

  “这是宗光他自己的选择。会没事的。”

  啊啊,模棱两可的话。

  “对嘛,还是班代大人会说话。”宗光立刻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喂——你们哭丧着脸干什么?”

  呃?他在讲笑话吗?和树却一点都笑不出,甚至感到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可是,他的喉咙像被看不见的黏糊糊的东西堵住了,再也没办法说出一句话。

  “好啦,我们小和树要哭了哦。”宗光语气轻快地说。就是平常的那种有些懒散拖拉的声音,像说“今天晚上去吃拉面吧”那样自然。

  ……可恶!都这时候了,说这些干什么啊混蛋!和树想着,随即发现自己已经将这些想法喊出声。正在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完全不像沼里和树的尖利声音撕抓着自己的喉咙时,和树忽然听到另一个不比恕则的音色低沉、却同样非常冷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咦?那是老大的声音吧?

  “……宗光。”和树僵硬地扭头看向柊也,这个动作牵动了肩上的枪伤,他再次感到一阵疼痛。

  柊也的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侧脸的线条被黑暗模糊,不如平常锋锐,稍长的黑发服帖地贴在脸上。

  宗光的肩突然大幅度地抖了一下。站在柊也身边的和树模糊地想,真奇怪。但这想法并没有真正传达到他的内心。宗光本来已经背对着和树,这次转过半个身子,看向柊也。

  “……老大?”

  柊也微微抬起下巴,看进宗光的眼睛,维持着平淡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轻声说:“丸山她,也很想见到你。”

  一瞬间,宗光的面部表情全部僵住,僵硬得简直不像他。如果雨再下得大一点,让和树感觉那是几乎能把他的五官从脸上冲走、冲成一片空白的程度。啊啊,这是怎么了?他觉得面前的事情发展到了自己难以理解的地步,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宗光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布满水痕的脸,面部紧绷的线条突然松弛,再次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刚才还要灿烂的微笑。

  “我明白了。谢谢你,老大。”

  不知为何,和树感觉他的表情里有一些——可以被称为了然的东西。可是,怎么会是这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这——

  宗光继续说下去。只不过,这一次,眼睛看着和树。

  “再见啦,诸位,还有你,和树,要好好陪着老大哦。”

  “长谷川!!”濑也发出惊叫。

  那是暗号。阿溯拔出属于恕则的左轮手枪,对着天空扣下扳机,两声干燥的枪响在和树耳边炸裂。柊也快速上前,借助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芒,这一次,他很快完成了项圈的拆除工作。柊也随手一抛,那东西在雨中划过一道弧线,掉入远处的阴影中。

  枪声落地,宗光抱着最后一组土制汽油弹,动作轻盈地跃上缆车。缆车箱体的红色油漆已经剥落,布满了各种斑驳的污渍和白色的刻痕。如果在白天,这些应该能被更加清晰地看到才对。宗光从缆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挥着手,依旧看向和树,脸上的水痕在月色的照耀下散发微弱的光亮。

  这一次,和树已经难以分辨那折射着银白色月光的是雨水还是泪痕。他的双唇也开始随着下颌一起颤抖。

  “和树,你哭起来好丑哦。”

  和树读懂了宗光的口型。尽管没有声音,但这的确是宗光说的最后一句话。恕则已经回到控制室,应急电源已经被打开了吧?

  和树摇晃两下,左手前伸,似乎想抓住什么,但只有湿润的冷风穿过指缝。他保持着那个姿势,瞪大眼睛,呆呆地目送载着宗光的缆车徐徐启动,直到消失在因没有亮灯而一片漆黑的视线尽处。

  是什么颜色呢。是什么形状呢。

  时间。

  现在,漫长得可怕啊。

  宗光用右手死死揪着学生制服的前襟,将外套尽力拉得严实一些。爬得太高了,风真大,好冷啊。也或者是因为害怕吧?

  ……老实说,有点后悔呢。因为谁也不想死吧,这是人之常情。但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放平心态。

  对啦,我又不是非死不可。如果我死了,就代表计划大半失败了吧。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那样的结局吧?

  宗光想着,晃了晃酸痛的脖颈。之前繁复的钛钢吊坠经常与项圈产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经常感觉很不适。现在,那种不适感终于消失了。拿掉那个该死的东西,我才发现原来呼吸是一件如此令人舒爽畅快的美事。他自己的吊坠贴在肌肤上,冰冷的触感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唉。宗光努力无视自己跳动的频率越来越不像话的心脏,想着,可惜小裕志没能看到哥哥最帅的样子,如果能看到,他就不会天天吵着说哥哥逊毙了之类的话了。信太也会高兴吧,这样他就再不会骂我笨蛋了。还有丸山,她也会觉得我很帅吧,说不定马上就会想和我交往呢。

  从越升越高的缆车上往下看,整个岛屿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片小小的、昏沉的、发黄的光亮,毫无疑问,那就是分校了。毕竟除非是活的不耐烦了,否则还有谁会大晚上开灯暴露自己呢?

  只要一会儿点燃被当做引信的棉布条就好了吧?宗光想,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长方体的东西,那东西突出的棱角硌得他的掌心有些痛,但这种痛觉让他的脑袋愈加清醒,甚至有些亢奋。

  那是一只小小的打火机——正是金子信太被配发到的武器。

  在这段时间里,各种各样杂乱的念头继续充斥着宗光。

  有一瞬间,宗光有些错神。

  那一瞬间,缆车线那头被联系起来的似乎变成了他自己。

  不,不是。那是数年前,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个总是布满脂粉香气的他所谓的“家”。总是传出放浪的肆无忌惮的调笑声,那是他和裕志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习惯了的声音吧。

  “你好呀——。你就是小宗光吗——?那就陪我玩一会儿吧。只要一会儿,好不好呀?”

  啊啊。虽然是不同的人,但他们的开场白不都是这样差不多的吗?真是无聊透了。宗光从心里鄙夷着。或许是那个时候——?他挣扎着大喊:“放开我!滚开啊!别碰我!”“你说什么?!老子连你妈都上了,那又怎么样啊?!”然后,宗光听到“咚”的一声,那是什么东西被重击的闷响。原来那个人戴着指虎呀。宗光的头猛地朝右歪倒,有什么滚烫粘腻的东西顺着额角缓缓淌下。啊,我明白了,那就是血吧。额头上的那道细长的伤疤就是那么来的。或者是另一个男人粗暴地掐住宗光的脖子将他压在身下,将燃烧的烟蒂猛地压向他因过分恐惧而紧握成拳头的右手与上臂时?再或者是宗光的头发被一把揪住,那个身上散发着不知名的毒品的臭气的家伙将他按在床脚,将蜡油滴在他裸露的躯体上,他听到那家伙用恶心的口吻说“这样挣扎的小宗光好色情啊”的时候?是那些他经受着那些时,母亲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宗有些哀伤的眼神注视着他、后来连眼神也没有了的时候?是那些他挣扎、哀嚎,但依旧变得满身淤青、倒在裕志茫然而恐惧的目光中的时候?是有人第一次想对裕志下手,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弟弟身前,结果被一拳打中下巴、飞过半个客厅,还是爬回那个男人身边抱住他的腿,说着“我陪你玩吧”的时候?还是那个人大笑着,用闪着雪亮光芒的刀尖对准他的胳膊,说“那放点血肯定很好玩啦”,在他的手臂上刻下一道道不同于和树的伤疤的时候?

  不。更多的已经记不清了。

  宗光的身上有很多、很多伤疤。每一道疤都是他的耻辱与痛苦。每一道疤都替他注视着这个世界。他纹身,想把它们全部遮挡掉,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但他想躲避的一切依旧挥之不去。

  宗光的身上有很多、很多伤疤。每一道疤在雨夜的时候都会痛,每当那些记忆在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倒流回他的脑中,摧枯拉朽地填满一切,原本被掩埋的疼痛就会卷土重来,让他辗转难眠。

  宗光的身上有很多、很多伤疤。那些伤疤编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为他织成腐烂的外壳。他只能在那个外壳里祈祷壳外那些拉着即将坠入深渊的自己的手的人能够幸福地笑,能够开心地活,能够不像他一样坠落。

  宗光的身上有很多、很多伤疤。而他啊……

  砰。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宗光的思考。愣了约莫两秒钟,宗光才感到一阵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的剧痛。那是——

  肩膀。与和树的擦伤不同,自己的左肩可是被完全打穿了。实际上,如果再偏一点,被打穿的就是心脏哪。

  宗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用右手死死捂住自己肩上刚刚添的那个新的洞(这玩意比耳洞大得多啊,真该死),颤抖地看向窗外。

  此时此刻,缆车几乎正贴着岛屿中央山脉的山壁前行。在一片黑暗中,宗光与一双眼睛恰巧四目相对。

  那、那是……

  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贯穿了宗光。他发现自己面前的落地玻璃已经被打出一个洞,玻璃的其他部分绽开的裂痕看起来非常像蜘蛛网。痛苦地睁大眼睛,看着玻璃窗外,山壁上端着手枪的早见时子(女子13号)。啊呀,是这样。早见,你也要玩这个游戏是吧?我要杀了你。可是,身边没有枪呀?宗光正用完全被冻住的大脑想着,一阵新鲜的痛感就再次传来。

  是右肩。原来是这样,被开了对称的两个洞呢。对哦,我的耳洞也是对称的呀?但眉钉不是。如果眉钉对称的话,对我来说好像有点蠢耶。现在好了,这东西更蠢,根本就是毫无美感嘛。

  宗光整个人俯身在堆满缆车车厢的土制汽油弹上。不过那有什么用呢?在这样构造的缆车上,无论用什么姿势也会被打到的。而且这缆车仍旧慢悠悠地移动着,完全没有加速的意思。喂,如果这东西是能控制的多好呀,那样我就会变成世界上第一位缆车驾驶员了,听上去还挺酷的,不是吗?可照现在这样,分明就是只能当活靶子给早见打嘛。

  宗光从颤抖的双唇中间猛地嘘出一口气。好,现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难道就要到此为止了吗?虽然现在还能动,还能引燃这些东西,但是缆车距远离这段山壁还有很长时间呢。按照这个烂透了的速度,完全可以被早见追着打嘛。我……

  宗光的思考再一次被硬生生打断了。这一次没有感觉到疼痛,第三枚子弹避过他,精确地命中了他手肘边的土制汽油弹。

  还没等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一切就发生了。停了约莫半秒钟,宗光乘坐的缆车在空中整个爆炸了。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将宗光掀翻,他整个人被抛出了缆车已经残缺不全的车身。能看见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映成了美丽的亮红色,却什么也听不到。

  这短短的几秒钟被分解成无数帧缓慢而破碎的画面。在这几秒钟内,宗光有些悲哀地想,啊,是这样。我的耳膜被高分贝的爆炸声震废了。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然而,宗光的脸上,确实绽放着一个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灿烂的笑容。泪水与倾泻而下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脸上流淌着,大量流出的鲜血顺着额角迅速铺满整张脸,眉梢、耳廓与耳垂细碎的金属饰品在火光里与鲜血的亮红色交织,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是这样啊,和树。你没能救得了我,而我也没能救得了大家。最终我还是没能活下来啊,与之前是一样的结局。

  裕志,这件事又被我搞砸了。一直以来都没办法好好地保护你,我不是个合格的哥哥呢。

  老大,我……

  绫乃,如果你能看见的话。虽然最后还是这样仓促收尾,但我至少真的成为了一个勇敢的人吧。

  信太,我来找你了。你绝对又会骂我是笨蛋吧?

  我……

  宗光突然大笑起来。或许是轻蔑,或许是释然,或许出于更多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描述的情感,但是,总之,他笑着。虽然声带似乎已经被爆炸损毁了,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却依旧笑着。保持着大笑的姿势,长谷川宗光不断地坠落,硝烟中,那被映得昏红的美丽夜空在宗光眼中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沉寂在一片纯粹的漆黑之中。

  男子13号 长谷川宗光 死亡

  残余1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