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19章 早川恕则不想记起的事

  野村广明果然死了。午间广播响起时,位于A2区的民宅内,气氛已经趋近冰点。尤其当倒在地上的渡边翼与渡边铃的名字被念到时,除了朝冈柊也,在场的每个人都露出了非常不自然的表情。

  野村广明一定想不到,那两个自己拼死保护的人竟然根本没命活到能亲耳听到宣告他死亡的广播的时候。

  当吉田的最后一丝声音落下,远藤溯(男子5号)突然站起身。

  “把他们搬出去吧。”

  阿溯提议。在和树眼中,阿溯一直是个不喜欢引人注目的男子,如今在三年E组已经相当边缘化,如果不是有一张算得上帅气的脸,估计都没人能想起班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作为一个不良少年,和树多少有点不太好意思在这个场合充滥好人,但如果没什么人响应他,自己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正在脑海里转着这个念头时,一直在沉默地盯着电脑的恕则突然站起身。

  “搬到隔壁房间吧。”恕则说。

  闻言,远藤濑也和相泽直树也一同起身。阿溯与恕则抬着小铃、濑也与直树抬着阿翼,将两具尸体搬到隔壁卧室后,恕则反手用力关上门,低头看着地板上的血渍。也只是看了会儿。现在谁还有心情擦地呢?

  然后,恕则突然听到阿溯的声音:“早川,出去坐坐吧。”

  坐在民宅门前的台阶上,可以看到一路绵延向南方的青绿色的低山。明明是五月末的中午,但今天的阳光似乎不太灿烂,天空并非那种万里无云时干净得俗套的蓝色,呈现一种脆弱无力的苍白。照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过不久会阴天下雨。

  如果的确如此,说不定那就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雨天了吧。

  带上了自己配发的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一出门,恕则就将枪柄朝前,把枪递给了阿溯。阿溯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接过,随即抬起右手,枪口直指恕则的眉心。

  黑洞洞的枪口离自己只有一厘米左右,一丝令人不安的奇异瘙痒从眉心处漫过恕则的四肢百骸。但恕则的脸色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右眉跳了一下。

  “开枪吧。”恕则说,“我无所谓。”

  阿溯沉默着。

  “远藤溯,我不玩以退为进的花招。”恕则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简直像要和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来个法式激吻。“死在你手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阿溯将手指搭在扳机上。却迟迟没有击发。恕则耸耸肩:“那么,既然这样,那就听我再说两句吧。你和野村熟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阿溯愣了一下,摇摇头。

  “也是……你一直都是那样。”恕则哼了一声,“野村广明的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你的父母也是在那时候死去的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为何,恕则在枪口之下,确实显得非常平静,几乎是一种轻松的状态。但那种状态并不是由于他相信阿溯不会开枪射杀他——恰恰相反,恕则说话的语气甚至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解脱感。

  “没什么,就是那个意思。野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是一种人。实际上,他们也是同一批受害者。换言之,你们的父母都是我父亲杀的。”恕则微微偏头,突然上前一步,额头不偏不倚地顶在枪口上。阿溯持枪的右手剧震,好不容易重新将左轮手枪稳稳握在手中。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恕则翘起一边的嘴角,带着一些挑衅的意味,继续说下去,“不过,远藤,我是不是应该佩服你呢?单枪匹马地根据那么点蛛丝马迹查出了当年组织那批清洗运动的我父亲的身份——”

  紧接着,伸出手,抓住阿溯的项圈,另一只手抓住自己项圈的同一位置。那动作看起来就像要抓着阿溯的衣领将他揍一顿似的,但由于自己的脑袋还顶在阿溯的左轮手枪上,他们目前的感觉更像准备共舞一曲华尔兹。

  不过,事实上,恕则按住的是项圈的收音装置。早已将父亲留下的设计图烂熟于心,虽然不能保证将其拆下,但在一段时间内让监听装置那边的傻瓜专守防卫军变成聋子还是可以的。

  是的,他,早川恕则,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脖子上的“瓜达尔卡纳尔”项圈有监听作用。甚至连柊也都没想到,他的伙伴们,包括远藤和渡边兄妹,也知道这一点。恕则早就看出了柊也的意图,那家伙的想法竟然与自己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真正计划重合了——他们估计都是胜率评估排行榜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像他们这种人带着如此多的学生长时间沉默地待在一起一定会令人怀疑。不如以退为进,故意泄露其中一项计划,令成功阻止逃亡行动的吉田等人以为他们已无无计可施,从而趁机用其他的方法突围。应该不用担心吉田出手引爆我们的项圈,如果我们就这么死了,那群赔了钱的高官肯定回去找麻烦的,那个大叔可承受不起。

  至于为什么朝冈没有好心地提醒自己监听的事情,或许是以为我们不知道被监听的话,会表现得很自然吧——因为,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才发觉,朝冈应该也猜到了我们会被监听,我故意作势要泄露父亲留给我的笔记,也是在试探朝冈到底是不是知道此事。恕则暗暗想,果不其然,他不惜用自己杀了西川的事情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要打断我的话。

  所以,恕则不再把柊也那群人当成普通的协助者与演员,一小时前,他以文字的形式确切地与他们交换了自己的作战计划。炸药原材料的事情也知道了。吃完中饭,炸药的事情就可以着手准备。

  嗯,或许在理性这方面,我和那个怪胎还是挺相似的。恕则想。只不过,现在看来,朝冈柊也似乎是被更纯粹的理性支配着,而自己却依旧为了灵魂里感性的那一部分而困扰。

  是啊,明明知道在有监听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成功,还是召集了很多人,就算没办法帮到野村,也决定尽力保护他的队友。结果最后,理智还是只能让他留在原地,旁观那两个人的死亡。不,甚至不能说是旁观。如果柊也不出手,自己也会开枪吧。尽管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为了计划能稳定地进行下去,我必须这么做。

  大脑中还转着“赎罪”之类的念头,事到如今,恕则的心里,该说是无力感更胜一筹吗?

  所以,我确实需要朝冈柊也那个家伙。

  还有面前的这个人。

  恕则继续轻声说:“小学毕业就带着远藤濑也逃出国立孤儿院,侵入民政系统为自己修改了信息——对了,你们之前不叫这个名字,也完全不是什么亲兄弟。就同龄人来看,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啊,你的电脑技术应该在我之上吧?”

  阿溯仍旧没有说话,扬着眼皮,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恕则。许久,他后退一步,垂下持枪的右臂。与此同时,恕则放开了抓着自己与阿溯项圈的手。

  “不杀我是吗?那是你自己决定的。”恕则轻笑一声,“先说好了,我没那么善人。如果你想阻碍我和我的计算机,我照样会杀了你。”

  说完,恕则推开门,径直回到屋内,没再多看阿溯一眼。

  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应该说是会伴随恕则终生的阴影,也不为过。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早川贤章开枪自杀,屋内屋外一片狼藉。父亲在门上贴了便条,告诉家人们自己已把现场伪装成他杀的案件,拜托千万不要泄密。

  恕则清楚原因。在这个国家,那些多几个少几个都无所谓的平头老百姓还好,但官员的自杀是非常容易引起政府怀疑的事情,很容易被以为是什么畏罪潜逃啊,或者,是“良心发现”——因为良心是大东亚共和国的官员最不需要的东西嘛。一旦落实父亲是自杀,说不定一家人都会被连累着受到审查。

  除了字条,父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那个笔记本。除了项圈的设计图,里面还有一份遗书,遗书里详细记载着他为政府服务的那么多年里,研制出了多少杀人的武器,又主持着杀害了多少的反政府人士。看着那些文字,恕则只感到头晕目眩。罪孽深重,他只能那么说,可是在他心里,早川贤章一直、一直都只是个稍显忙碌却温和敦厚的好父亲。

  可是,早川家已经沾上了擦不掉的肮脏血迹,以及世世代代倾其所有也难以偿还的罪业。从那天起,恕则就知道了他所背负的东西是多么沉重。

  恕则把笔记本藏了起来,等到风头过了才重新取出。政府当然也调查了父亲的死因,可他深厚的科学素养让他把现场伪装得万无一失。最后,这件事情也只能当成找不到凶手的无头案,被搁置到一边。

  而现时现地,他,早川恕则,即使只是为了向当年死在父亲手里的人和他们的子女、那无数戴着这个项圈死去的十五岁的少年少女赎罪,也必须将这场游戏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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