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逆犬>第58章 筹码

  “少爷,先生请您过去。”

  “知道了。”

  订婚宴被搞砸后的半个月里,谭常延始终很忙。忙着向宾客道歉,忙着向媒体施压,还要向康家交涉关于取消婚约的一切事宜。

  于此,谭子安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就算谭常延肯放任谭子安当一个同性恋,康昱也绝不是他眼里的上佳联姻人选。

  他给了谭子安一次挑选的机会,谭子安没把握住,就不怪他把康昱从名单里剔除。

  父子俩无声的交易达成于放谭子安去相亲宴那天:他容忍谭子安选择男人,作为交换,谭子安只能从他划定的范围里选择配偶。

  至于剔除康昱后圈子内还剩下些什么货色,是年老是体弱还是离过婚带着孩子,与他谭常延没什么相干。

  这段日子,谭子安一直很老实。

  那天陆利带人找到他们的时候,谭子安和游孝之间隔着楚河汉界。游孝下面的反应已经消退,二人眼神没有交集,简直像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回到谭宅,游孝就消失了,谭子安不曾过问,仿佛世界上从来没出现过这么个人。

  也许是谭子安表现得过于顺从,谭常延没再拘着他,反倒给了他更多的自由。

  他得以飞去Z市补上上学年的期末考试,办理下一学年的休学程序,为分公司找了两个职业经理人,再把唐哲真及新发展的心腹调回总部安插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S市,适逢谭常延找他过去。

  他颔首同意,收拾一番后前往。

  -

  司机是徐叔。

  如今多事之秋,谭宅上下都紧绷着神经。谭宅的下人里,大部分只知道谭子安出柜,不清楚他和游孝曾在一起的内情,徐叔也不例外。

  但他到底看着两人长大,关切更多,猜测也更多。虽然不敢确定,还是摸索到一些边缘的真相。

  后视镜里,谭子安正襟危坐,身形明显清瘦了许多。徐叔叹一口气,不知如何开口。

  他很难想象命运对如此年轻的孩子做了什么,让他在成年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褪尽少年的稚气,眉眼上结着的净是疲惫与落寞。

  不该是这样的。

  他记忆里的少爷纵然孤傲,但层层戒备后面,多的是无处安放的莽撞真心。

  “少爷,”方向盘的手微微放松又捏紧,如此调整几次位置后,徐叔试探着道,“李嫂做外婆了,上个月,是外孙女。”

  纠结再三,他挑选的,却是最无关痛痒的话题。

  “是吗?”看着窗外的视线不曾收回,“恭喜她。”

  徐叔噎了噎,喉结提至最高处,几秒后,在无人在意处落下。

  一路无话。

  -

  目的地在一间其貌不扬的会馆,谭子安没来过,却是久闻其大名。

  黑拳馆。

  混不吝的公子哥们要想追求刺激,这处可以算得上是非来不可。

  谭子安皱了皱眉。

  他可不记得谭常延还有这种爱好。

  理好衣服下车,门童来为他带路,路过做普通娱乐生意以遮人耳目的地面建筑,他们来到一个隐蔽的电梯口。

  验证过三次ID卡后,精密的门锁自动打开。穿过一段狭长的走廊后,视野陡然变得开阔。

  狂欢与尖啸扑面而来。

  等待多时保镖上前护卫在谭子安两侧,替他拨开人潮前进。谭子安认得他们,是谭常延身边的人,最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不少。

  谭常延意图让他挑一个带在身边,取代从前游孝的位置。

  可是谭子安不想。

  不消多时,二人带他抵达谭常延所在的包间。

  这里离拳台极近,一整面的单面玻璃正对着拳台的上方,站在窗边往下看时,能看清拳击手套击打在脸颊肉上的震动,以及另一方横着被击飞出去时的每一个细节。

  裁判正在倒计时,一脸血的红方拳手身体抽搐,四肢在地上艰难来回拨动,最终没能撑起过度受伤的身体,在倒计时结束后送出了这一场比赛的胜利。

  观众席又一次传来海啸般的尖叫与咒骂。

  谭子安始终皱着眉,不适地调整着视线的位置。

  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相比起所谓的热血、痛快、刺激,拳击场给他的感受只有吵闹、混乱与癫狂。

  他看向泰然处之的谭常延,不太耐烦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红方拳手被拖下场后,谭常延不慌不忙地开口:“那天的打手背后的买主,你有头绪吗?”

  “我知道是谁。”

  “我动用了许多人脉去查,谭氏不涉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查到了?”

  “没有。”

  “那你就别管了。”谭子安道,“我在黑道没人,这你大可放心。只是一点私人恩怨,我自己可以解决。”

  “谭子安,你的‘私人恩怨’已经让我给你擦了两个星期的屁股。”

  谭子安皱一皱鼻子,嫌弃他小气:“那就谢谢你。”

  工作人员正在清扫场地,玻璃外难得安静一些。谭子安缓步走到谭常延身边,在距离玻璃看台极近的椅子上坐下:“你要是觉得收拾烂摊子辛苦,可以再转10%的股份给我,董事会我帮你去开,董事长的位子,我勉为其难,也可以帮你坐坐。”

  谭常延抬眸静静看着他,端起酒杯道:“为时尚早。”

  原来如此。

  谭子安终于确定心中所想。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偏头戏谑道:“谭常延,你真是有够舍不得放弃我的。”

  谭常延不觉被捏住把柄,回敬道:“这就让你觉得有足以倚仗的筹码了吗?”

  “下注人和筹码都是我,我若不虚张声势一些,岂不是很对不起这场博弈?”谭子安面上毫无愧色地说,“谭常延,你生不出来第二个你,而且你老了,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比我更软弱,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至于我会不会让谭氏后继无人,那是我的事,我想你在世期间应当看不到谭家树倒猢狲散的那天,这就足够你寿终正寝了。再以后的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下去了也不会找你,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放心。”

  谭常延看向谭子安,细细端详他说这话时的挑衅神色,须臾,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他道:“谭子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

  谭子安一派懵然无知:“什么?”

  “骗人骗己。”

  谭常延嗤道:“你要是能表现出对康昱哪怕多一分在乎,我现在就相信你已经忘记游孝了。”

  听见这个名字,谭子安脸色蓦地一变。他低头掩饰,复又抬头,眼神里的满不在乎终究被阻挡不住的恨意掩埋。

  他道:“是他抛弃我的,难道我要微笑挥手告别吗?谭家可没教过我大度。”

  “所以说,”谭常延凉凉道,“刚刚又何必装成一副已经改掉这身臭毛病的样子。”

  少爷重情——蔡管家曾一语点破的特质,落在谭常延眼里,却是无可饶恕的缺陷。

  “谭常延!”谭子安怒斥他,“你已经毁了我,还不够吗?”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一天,你就得好好听我的话。毁不毁,够不够,那是我的事。”

  胸口剧烈起伏,谭子安瞪向谭常延。他的高高在上的、倨傲的父亲,在确定他唯一的继承人资格后,终于图穷匕见。

  喘息慢慢平复,谭子安靠回椅背上,认输一般:“你想怎样?”

  “C大商科不是强项,配你,到底还是差了些,”谭常延伸手,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叠资料甩到谭子安面前,“挑一所,三个月之内过去,毕业之前不许回国。等你回来,我会在三年内把整个谭氏交给你。”

  不用看,那肯定是一堆世界各地知名院校的材料。谭子安把资料收入囊中,未拆封便点头道:“OK,说话算话。”

  谭常延微微颔首,似乎谭子安的同意也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叫住正欲告辞的谭子安,道:“别急,既然来了这儿,总要看场余兴节目。”

  “我不看这种东西。”谭子安嫌恶的皱起眉头,听见主持人的报幕声后,陡然冰封在原地。

  双方拳手入场——

  红方是陆利,而蓝方,毫无意外,正是半月未见的游孝。

  游孝好像瘦了一些,变白了,衬得那双眼睛更黑更亮。他神情麻木地听着场下观众的咒骂,一如刚来谭宅时,那个一语不发,只想苟活的养狗人儿子。

  观众唾弃他不够魁梧的身材,痛骂他摆不好拳击手专业的架势,嘲笑他身体上遍布的伤口和淤痕。当他毫无招架之力,被陆利击飞至八角笼边缘时,嘘声像海潮一样把场地淹没殆尽。

  他们看游孝打了好几天,早就受不了这个弱鸡了。

  太近了。

  谭子安被钉在位置上,每一秒都在想,这面玻璃为什么距离拳台这么近。

  近到他能数清游孝身上有几处发黑的淤青,能看到汗水流进他还没结痂的伤口,看到他怎么被打飞出去,又一次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听见观众席的人咒骂:“还手啊!病猫!”

  游孝怎么可能还手呢?

  对面是陆利,从十二岁开始就教他练武的师父。就算游孝对谭子安以外的其他人是多么异于常人的冷漠,可那是陆利。

  感情从来就是最不平等的东西,对谭常延来说轻易能舍弃的父子亲情,谭子安丢弃起来无异于刮骨疗毒。陆利和游孝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些拳头,不带一丝怜悯地重重落在游孝身上,谭子安简直不敢相信陆利曾教导游孝八年。

  仇敌也不至于狠毒至此。

  比赛在游孝再也爬不起来时落下帷幕,不止谭子安,所有观众都为再也不用观看这惨绝人寰的比赛松一口气。

  拳赛明明只进行了七分钟,却像有七个小时这么漫长。回神时,谭子安浑身都冷得不像话,牙根颤抖着,碰撞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密集声响。

  他抬起手,顾不上被谭常延看透自己的软弱,将脸埋进手心擦去眼泪,抬起头嫌恶地说:“暴力、血腥、原始,谭常延,你这新爱好倒是和你相配得很。”

  “你不痛快吗?”

  “痛快,陆利要是能打死他就更痛快了。”说到这儿,谭子安深吸一口气,难以忍受似地闭了闭眼,“以后这种事就不用特意通知我了,看到他又不能让他彻底消失,平添心烦。”

  “那么谭子安,你又在哭什么?”

  “要出国了,离家万里之遥,提前思念故土而已。”他回身,在文件夹里翻找着,急不可耐地抽出一张纸来,“看,我的新大学,怎么样?”

  谭常延接过看了看,道:“不错,一路顺风。”

  -

  下一场拳赛开始了,谭常延早已离开。

  谭子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在确定房间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监视之后,他捂着嘴,极其悲恸地哭出声来。

  眼泪浸润了整个手掌,他哭到呼吸不畅,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倒在地上。在剧烈的喘息起伏中,他扯开外套,拉起袖子胡乱抓挠。原本光滑平整的皮肤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

  谭子安过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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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绪波动过大会引发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