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逆犬>第33章 体温

  谭常延先去见了邵婧,出来时,谭子安正在等他。

  谭常延眉间略有疲色,比起谭子安还是好多了。他扫一眼谭子安红彤彤的手腕和苍白的脸,道:“去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不要,”谭子安退后一步,一派倔强姿态,“我在你书房等你。”

  谭常延有些意外,偏头看了蔡管家一眼,后者反应过来,摸出腰后的门卡,去给谭子安带路、开门。

  这还是父子俩第一次正襟危坐在书房谈话。

  谭子安内心五味杂陈,几乎要分不清此刻的感受是什么。他气愤于谭常延泰然的样子,又觉得谭常延是这个态度才好。只有谭常延这样,谭子安才有足够的理由恨他。

  谭常延气定神闲地开口:“你想让她生。”

  陈述句。

  他的父亲,连辩解都懒得,一上来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了。

  谭子安哼笑一声,言辞尖锐近乎讽刺:“不生,你让她怀孕的事实就会改变吗?”

  谭常延面无愧色:“这是意外。”

  “意外捅到我面前的意外?”

  谭常延没作声,谭子安便懂了。

  原来这些年,当真不只有一个邵婧怀过孕。

  谭常延在外装好情人,在内装好父亲,待到被戳穿的这一天,再有恃无恐地摆出“我不欠你”的姿态,直把他们当傻子愚弄。

  不知有多少个弟弟妹妹无声地消失在医院的手术床上,而他却年复一年,翘首以盼地等待着谭常延回家。

  “谭常延!”谭子安赤红着眼睛站起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如果你想要继承人,那就让他们出生好了。生上十个八个,一百个一千个儿子,不正适合你优胜劣汰吗?”

  “那是你不够优秀时的备选方案,”谭常延不紧不慢,抬起头,直视着谭子安说,“我也确实爱过你妈妈。”

  扑通——

  什么东西掉进了冰窖里。

  耳边嗡嗡作响,谭子安几乎站立不稳。他脚下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才没摔倒。谭常延手肘撑桌,以一种考量的目光看着他。

  他看着谭子安震惊崩溃、怨恨失望。在如此大幅度的情绪波动中,谭子安的脊背却越来越直。最后,他挺拔地站立于谭常延面前,怒视着谭常延说:“谭常延,你该死!”

  谭常延终于收回目光,话却刻薄:“谭子安,你但凡能冷静一点,就该明白,你不该对我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明知有人怀孕的情况下。”

  咣!

  谭子安抄起一个瓷瓶砸在了地上。

  巨大的响声过后,谭子安声线颤抖:“停,算我求你。”

  太残忍了。

  哪怕谭子安已经看清,如今的谭常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宠着他护着他的爸爸,借这个机会来刺激谭子安成长还是太残忍了。

  小时候的温情不是假的,他相信谭常延是真的爱过妈妈。那些仅有的爱情支撑着他给予谭子安一个完整的童年,又在淡去后让他大发慈悲地不在谭子安面前戳破真相。

  孟迎只是一个意外,谭子安是意外的延续,谭常延骨子里永远是一个自私冷酷的商人。

  谭子安只恨自己天真,看透得太晚。若是他早早地,在某个等不到谭常延回来的夜里就选择对父亲失望,他又何须在此时撕心裂肺地感到悲伤。

  “你太像你妈妈了,子安。”谭常延捏着自己的腕骨,从容不迫地说,“长得像,心软也像,容易受伤的个性更像。我一直刻意地不去纠正这些特点,是我的错。”

  “本来,邵婧不来,我迟早要亲口告诉你。现在这样也好。你要恨便恨我,总好过巴巴地等着我来爱你,我乐得轻松。不过谭子安,我劝你趁早坚强起来,尤其别再露出这么没用的表情。光会哭,可应付不了那群老东西。”

  他哭了吗?

  谭子安摸了摸自己面颊,沾了一手的湿。他像嫌弃脏东西一样抬袖把泪水擦掉,落在谭常延眼里却成了哭花脸的小猫。

  手指在实木桌上缓缓敲击,谭常延略一思索,决定不继续说下去。

  倒不至于心疼,只是觉得为时尚早。

  孟迎问他要十八年,他就给了谭子安十八年。十八年后的谭子安差强人意,姑且能当作接下谭氏的璞玉。打磨需要循序渐进,外头再怎么残忍,谭子安也才十八岁而已,他年富力强,等得起一个来日方长。

  只一件事确凿无疑。

  谭子安的童年和青春,从今天起,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再送你一份成人礼吧,”谭常延站起来,路过谭子安,施恩一样说,“邵婧肚子里那个孩子,是去是留,决定权归你。”

  谭子安侧头看他,含着泪的眼底尽是仇恨。谭常延无动于衷。他仅是在宣判结果而已,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

  谭子安把自己关在妈妈房间里一整天,在游孝准备违背蔡管家命令卸门之前,他出来了。

  眼睛很红,鼻子很红,嗓音哑得不行,但不准人关心也不准人碰,问什么都沉默,棘手得很。惹得烦了,谭子安就把他们都赶走,吃饭睡觉倒是照常,一天后,他恢复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至此,李嫂徐叔稍稍安心。只剩游孝还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盯得谭子安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装没事就够累了,好脸色更摆不出,谭子安实在烦得厉害,干脆下令让游孝消失在他面前几天。

  在谭宅,游孝不可能违抗他的。

  离开时,游孝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谭子安心头发怵,平白惊了一背的冷汗。他似有所觉,一转头,念头又淹没在沉浮混沌的情绪里。

  不几天,谭子安又去见了邵婧。

  在谭子安的要求下,他们一同去医院探望邵妤霏。

  邵妤霏近期没有化疗,情况控制得还算可以。面对突然出现的好看哥哥,她表现得格外惊喜,一个劲儿地缠着谭子安问东问西。小勺子要问谭子安有没有,小画笔要问谭子安有没有。

  谭子安夸她粉色的病服很可爱,她就开心地说,再也不穿别的颜色的病服了。直把谭子安哄得忍俊不禁。

  他没有计划要待很久,邵妤霏大概也感觉到了。邵婧上前来要抱走她,她牵着谭子安的手眼泪汪汪,泪珠还没滚下来,自己又憋回去了。她挣开邵婧的手,摘下一直带着的粉色帽子,把谭子安的手放在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上说:“哥哥,舒服吗?”

  谭子安怔了怔。

  他这几天几乎没睡,精神飘飘乎乎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着层水膜。旁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传达到他这里,都剩不下什么实感。

  然而此刻他耳中喧嚣,心中大震。手里的温热、光裸的头皮实在太过真实,未剃净的一点青色发茬像渔船上的补网一样,瞬然把他捞回人间。

  良久,他极艰难地点一下头。

  “妈妈也这么说,”邵妤霏含着泪花,挤出一个幼儿园老师绝对会夸赞的乖巧微笑,“还想摸就来找我,我叫邵妤霏。”

  最后三字口型饱满,声音洪亮,听不见幼童的口齿模糊,只有一个四岁女孩全然的喜爱与郑重。

  谭子安收回手,笑不出来,便尽力积极地说:“好。”

  邵妤霏这才撒了手。

  回谭宅后,谭子安重新给邵婧安排了一个房间。新的房间更大,推开窗就能看见花园,风景很好,和谭子安的房间更是隔了整整半座主楼。

  他让邵婧在这里住下,一日三餐,赏花散步,定期产检,都有专人照顾,保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邵婧万事顺从,目带感激。谭子安却肃穆得很。

  他与邵婧对坐谈话:“你可以把他生下来,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我都答应。”

  “先别急。”

  谭子安慢条斯理地报出条件:“第一,从现在开始,到这个孩子出生为止,你的活动范围只能是谭宅和我指定的医院,不能私自离开我的管控范围;第二,如果这个孩子和你女儿配型成功,我不会支付给你任何抚养费;反之,我会给你一笔足够这个孩子接受最良好的教育直到18岁的资金;第三,他永远不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我同意。”邵婧特地说慢了些。

  她咽咽口水,紧握着手心说,“其实,我早就想过。霏霏手术结束后,我会带他们去德国,我有一个叔叔在那边。我过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谭子安并没有她想象的高兴:“那再好不过。”

  送别谭子安时,邵婧在门口踌躇良久,直到谭子安背影都快不见了,她才扶着门框,鼓足勇气喊了一句:“谢谢。”

  谭子安脚步未停地离开,不知道听没听见。

  -

  这天原是谭子安该去谭氏入职的日子。邵婧来后,家里的气氛就死沉沉的,再也没了说笑声,更没人提及此事。可当谭子安起个大早,床边准备好的,赫然是一套簇新的工作装。

  他换好衣服下楼,吃完早饭脸色方霁,李嫂看他喝豆浆时皱着的眉,突然就笑了。谭子安不解地看去,见李嫂擦着眼角说:“少爷好几天都没起床气了。”

  谭子安放下杯子:“前几天睡得饱。”

  “哦,我还当少爷长大懂事了,白高兴一场。”

  “那也不至于吓哭吧。”

  “少爷说得是,”李嫂调整过来呼吸,笑着对谭子安说,“祝少爷第一天上班顺利。”

  谭子安:“会的。”

  李嫂极富信心地点头:“少爷什么事都做得好。”

  出门,坐上车,徐叔迟迟没有发动车子。谭子安本欲补眠,发现不对劲后睁开眼:“怎么了?”

  “少爷……”徐叔犹犹豫豫的,目光频频扫向后视镜,“游孝在后面。”

  谭子安回头看去,游孝穿着一身保镖制服,突兀地站在本就有保镖站岗的门边。他半点站岗的样子也没有,方向不对,眼神不对,净冲谭子安这边来。

  又一次看到这双黝黑的眼睛,谭子安心底发酸。他明白自己不该看游孝,更不该和他对视,游孝眼里坚定的爱意只会让他变得软弱。可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他就这么一秒、一秒又一秒地放纵自己,没来得及做出决断,游孝已经往这边走来了。

  “少爷,”徐叔把手指放在解锁按钮上,小心翼翼地问,“要按吗?”

  谭子安没回答,外面的人赶走,屈起指节敲两次车窗。

  “子安,”他说,“让我上车。”

  认输一般,谭子安闭上眼睛对前面说:“开门。”

  “是。”

  上车后,游孝规规矩矩地坐着,谭子安仰头假寐。徐叔开车稳得很,在车里几乎感受不到颠簸,但谭子安还是睡歪了头,渐渐地,脑袋就滑到了游孝肩膀上。

  这还是自邵婧出现以来,他第一次贴近另一个人的体温。

  趁徐叔抬头看红绿灯的间隙,谭子安把游孝的手拉到两人背后偷偷握住,却被游孝挣开了。谭子安心底一空,下个瞬间,他的手被反握住。游孝的手大而宽厚,几乎把他完全包裹住,掌心暖热的,温度不断传递过来,连带着心也感到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