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常延匆忙赶回来时,脖子上还带着女人的半个唇印。
家庭医生已经给谭子安处理过了,伤不严重,但大大小小遍布全身,涂上药油后,视觉和嗅觉上都比较骇人。
似乎从游孝住进来开始,谭子安就一直在受伤。
他再一次为两个孩子的事情动怒,只不过这次怒火不止是向着谭子安一人。
打架,游孝算什么东西?
谭子安还在犯倔,和所有人生着不知道是因谁而起的闷气。谭常延走到床边问他:“为什么打架?”
谭子安抬起头,看到谭常延脖子上的唇印,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指着门口对谭常延说:“爸爸,你走。”
“你打架,让我走?”
“那我走。”谭子安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就往门外走,谭常延迈几个大步把门板扣上,拎着后领把谭子安扔回床上。
“你有出息了,跟爸爸甩脸子?”
动作很粗鲁,谭子安打一整架都没有谭常延扔这一下来得疼。他没来由地觉得很委屈,把头埋在被子里指责谭常延:“你一辈子在野女人那里好了!你管我为什么打架!”
“你无理取……”终于,谭常延反应过来,进卫生间把口红印清理干净,出来时口吻柔和许多:“回来前我在参加宴会,一个女人不小心摔进我怀里沾上的。”
谭子安闭着眼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是女人故意摔的,还是谭常延拉她进怀里才摔的,又真的有这个宴会吗?
他甚至懒得去思考话的真假,在这方面谭常延的信誉为零。
“坐好。”谭常延把谭子安从被子里挖出来,靠床头规矩地坐着,“告诉爸爸,为什么和游孝打架?”
“你告诉我你有几个女人我就告诉你。”
“谭子安。”
沉下嗓子连名带姓地叫他是谭常延惯用的警告招数,谭子安抿紧唇角和谭常延对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说:“我给他送药,他不要。”
“你先动手的?”
“……不知道。”
推那一把是谭子安先的,但他当时没想打架,是游孝拧着他的手挑衅他,可之后的那一拳又是他先。
不管谁先,反正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了,”谭常延卸去问话的姿态,以通知的语气说,“明天上午,游庆和游孝就会从家里消失。”
谭子安诧异道:“为什么?”
“你不是想让他们走吗?”
谭子安嘴唇张开又合上,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想让游孝滚蛋,但那是一个月前。他用了两周的时间接受要和游孝相处两年的事实,又用一周时间习惯游孝跟在他身后,今天他终于决定要和游孝缓和一下关系,虽然过程和结果都很糟糕,可他完全没有想过要赶游孝走。
“你别这样,说好两年就两年。”
前后态度的转变让人吃惊,谭常延好整以暇地说:“我以为你会开心。”
“那是之前,现在不是了,”谭子安皱着鼻子埋怨道,“你从来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谭常延总是这样,古板且执拗地拒绝任何在他听来是无理的要求,谭子安偃旗息鼓后又以慷慨的姿态施舍。他以为对待儿子可以像谈生意一样拿捏,可谭子安从来就没有在和他虚以委蛇。
“子安,他敢打你,谭家不会留这样的人。”
看吧,突然愿意赶游孝走才不是为了谭子安好,只是觉得游孝不符合他的标准而已。
自私自利的商人嘴脸。
“我不,你留下他。”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谭子安内心的别扭扣全绕开了。他想起关门时游孝的那个眼神;想起游孝说他和曾竑是一样的人;想起谭常延说游孝被赶走就会死。
最后,他想起游孝在月光下舔舐他的伤口,被踹痛也不肯放手。那一分钟里他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游孝,而游孝只是为了让他的腿没有那么疼而已。
“爸爸,我会让他听话的。”
儿子面上坚定的神色令谭常延心底微震。他在游孝身上投资的初衷是安插眼线,也是为了让谭子安的成长有个约束,不要再沿着唯我独尊的方向发展下去。现在看来,倒是有意外之喜。
通常,谭常延会避免让自己陷于需要食言的境地,此刻他却顾不上这点无伤大雅的面子,道:“我可以不赶他走,但假如你做不到呢?”
“不会的。”
“不许耍赖。”
谭子安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地瞪谭常延一眼,正色道:“两年,他要是再敢打我,你赶他走,我以后再也不用妈妈的名义骂你。”
自揭老底的条件让谭常延忍俊不禁,眼看谭子安脸都要被笑红了才堪堪停下,“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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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子安和游孝脸上挂着彩,一前一后走进来,班里静默了一瞬。
刚走到讲台边,曾竑拦住游孝,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将一份寿司交到他手里。
紧接着,谭子安随意且自然地打开游孝手里的寿司包装盒,拈起一块扔进嘴里,嚼几下后皱起眉,凑近游孝耳边说了什么。
“别动,说句话。”
“说什么?”
“好了,笑。”
“笑不出来。”
“昨晚不是笑得挺好的?”
游孝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谭子安不满,用拳头在他胸膛推了一下,取过自己的包转身离开。
落在他人眼里,却是再融洽不过的朋友互动。
同学们表情可谓异彩纷呈。
坐到位置上,谭子安还在嚼那块寿司。太难吃了,要不是吃东西是他一时兴起,他都要以为曾竑是故意买来报复他的。
吐出来只会更恶心,谭子安皱着脸咽下去,决定三个月内都不要吃寿司了。
在谭宅,游孝跟着下人吃饭,每天清晨不到就要吃早餐,自然吃不下寿司。中午吃饭时,那盒寿司放在餐盘边上,游孝吃几口饭菜就夹一块寿司,仿佛那是一叠色彩斑斓的小菜。
谭子安看见寿司就掉胃口,放下筷子问他:“你不觉得很难吃吗?”
游孝动作一顿,道:“很好吃。”
他没见过也没吃过这东西,有米有鱼又有菜,还有一堆橙黄色泽的漂亮小珠子,食不果腹的日子要是吃上一块,以后一个月都会梦到它的味道。
谭子安被游孝的真诚噎到了,什么“食材不新鲜”“腥味太重”的话都没说出口,低下头认真扒自己的饭。
他俩的饭菜不一样,游孝的是学校饭堂里打的,谭子安的则是谭家派人送来的。自打上了小学以来,谭子安挑食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这个菜有青椒那个菜有蒜苗,有时宁愿饿一天也不肯吃学校的菜。
他饿就饿,谭常延不爱惯他的臭毛病,直到三年级体检时谭子安查出来营养不良,谭常延才允许他自己带饭。
带了一阵子,又出问题了。谭子安不想吃微波炉热出来的饭,非得家里按时做好了装保温盒里给他送过去。那阵子谭子安特别瘦,谭常延捏着他硌手的肩膀骨头,默许了这件事。
就这样,谭子安吃饭还不老实,心情不好就剩一大半带回去。厨房的李嫂把谭子安当亲儿子喂,忧心忡忡的,不知道向谭常延报告了多少回。最近她突然没了这个困扰,谭子安居然总能把饭吃得差不多。
原因无他,正是游孝。
游孝进食的姿态静默而虔诚,每次都要一丝不苟地吃光所有食物。谭子安坐在他对面,没话说又不能干看着他吃,自然被带动着多吃一些。
把餐盘里的东西尽数吃干净,游孝放下筷子,扣好寿司包装盒。谭子安正有一口没一口地挑牛肉吃,吃了几口后大概是饱了,百无聊赖地在饭盒里翻找着。
“少爷,”游孝头一回没等谭子安做完一件事就主动开口打断,“先生他……不赶我走吗?”
“怎么,你想走?”
游孝牙关和身形俱是一紧,“没有。”
昨夜谭子安被带走他就开始收拾东西,没想到一夜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今天上午的课他一直在打瞌睡,临近中午才反应过来谭子安吃寿司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课间,同桌甚至找他搭话了。
谭子安为什么帮他?
大拇指在在拳心抠过数回,游孝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饭凉得差不多后谭子安就不想吃了,他扣好饭盒装进包里丢给游孝。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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