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旸照例在寅时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井中汲水洗漱。用干布巾擦净脸后,他慢悠悠地哼起小曲,端着木盆将剩下的水给小院里的树浇上。

  哑巴老仆接过他手中的空盆,用手指了指院内摆好饭菜的桌子。时旸将颌下的胡须捋妥帖,坐在小凳上慢斯条理地吃起早饭。

  早饭很简单,米粥,咸菜,今天外加了一个胡饼。时旸咬了一口饼,想起来第一次吃胡饼还是自己当北雍路支度使时,北府兵抵抗北胡而缴获的。如今安国和庭州互市,不用再拼命,他只需要几枚铜板便可将享用庭州的胡饼。

  互市总归是好的嘛。

  他往下巴处压了下胡须,喝了一口粥,又咬了一口饼,觉出来两种作物的不同口感。胡饼干而硬,即使用水蒸软,和白粥比起来也像是在嚼沙砾。他尝出庭州农作物的糟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想法。他及时控制住,不想让自己这三个多月来养好的精神再次陷入做二品大员时的无底洞。

  自从时旸被一道圣旨宣布了革职,他便整日惴惴不安。妻儿早在麟州的娘家住着,除了过年,他不允许她们出现在雍州。被革职后,时旸只是简单的给麟州寄去一封家书,告知了他现如今的情况,并再一次嘱咐她们好生待着。

  他回了老家的院子住,这处院子在广乐府西南处的一个小村庄,是时家祖坟看坟人的住处。

  看坟人就是院子里的哑巴老仆。他姓马,时旸也不清楚他的名字。但马家是时家世代的看坟人。他常常见老仆去田间走,为他的埋在那里的祖辈除去坟茔四周的杂草。当时他母亲去世,时旸就是在这间小院内住了三年为母守丧。

  这里让他熟悉,让他安心。

  他还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做派,每日冠带袍服打扮,笔墨备齐,写些荒唐但漂亮的奏疏给自己看。

  他内心当然渴望复起。

  时旸宦海沉浮二十年,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一丝“道”。可这东西更像是摸不着的风,在他手掌间绕了一个旋转又离开了。

  他不明白这个“道”是什么。

  直到某天夜间他出门散步,见田间大片麦田中有东西在风中游荡,他拨开穗穗小麦才看清楚,原来是老仆在某位祖宗的坟上敬奉的树苗。

  他甚至没注意到这树苗是何时长这么高的,已经能够从作物中扎出来,它汲了多少水土?

  时旸久久凝望眼前这棵小树,脑海中闪过的是小树底下那位祖宗的生平。

  别管这位祖宗生前是多么大的官员,死后又有多少人来吊唁。如今他算是脱离了一切尘世喧嚣,从天地间出生,又回到天地间供养万物。

  他猛然间顿悟,明白了自己四十多年在人世的挣扎都是虚度。人寿百年,把这些时间置放于天地间不过是蜉蝣朝暮,他不应挖空心思追寻摸不到的风。

  脚下这片土地才是最好的圣贤书。

  他随手捡起块石头,走到他母亲的坟墓旁挖了一个坑。他脱掉自己的官服冠带,将其连同脚上的官靴,贴身的衣服,过往的忧愁,一股脑地全埋进去。

  他大笑着,赤条条回到小院,穿上了粗布衣。

  时旸从此彻底断了复起的心思,只是每日都在地间走,留心田里的坟茔。智慧的、威猛的、高大的、健壮的……一个人的数十年,只占据了几平米土地。

  他独自跨过时家的数百年,走过这个家族的荣耀与富贵。每个人的昔日浮华在随着他的脚步清晰又消散,他已经由这片地南走到了地北。

  他走完了这片田,只走了不到两刻钟。

  时旸沉醉于这种奇妙的感觉,这使他的精神需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一改之前的独断与暴戾,竟变得温和少言,以至于张纵意上门拜访的时候,甚至没认出眼前这位穿着布衣,神采奕奕的人是时旸。

  时旸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侧过身子做出请的手势:“喔,张大人。请进,请进。”

  张纵意惊叹时旸的气色,她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还是两颊消瘦,眉眼含怒。如今时旸脸颊饱满,面带红光,如果换上丝绸衣服倒像个乡绅。

  “不知张大人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啊?”

  张纵意可不是来指教时旸什么,正相反,她要像时旸请教。

  精兵简政的命令自然没推行下去。张纵意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冗兵返回原籍后无事可做,便趁机聚众闹事,竟成了匪患。这其中不知多少冗官也夹杂在里面,保境息民的大方略在雍州因此遭到了破坏,她的精兵简政倒成了苛政。

  某天她回府的时候,注意到都督府中的差役正要将一沓泛黄的手稿焚毁。她上前查看,发现是时旸在任时写下的一些心得,正对应这次的事情。

  时旸分析的很透彻,他认为出现冗兵的真正原因是豪强的土地兼并造成的,战争只是冗兵的外因。

  就算无战事,豪强也会通过各种理由巧取豪夺小民的土地。

  张纵意读完这些文字分析,迫不及待地打听时旸在哪里,随后就独自一人骑马来寻他,当然是想请他帮自己推行新政。

  时旸听了张纵意的话,只是微笑点头,随后喊来老仆让他沏壶茶。

  “张大人请用茶。”时旸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有答应而是慢悠悠对她讲起过往的事情,“我的第一份差事是支度使,就是管雍州的军务总账。那时候雍州还叫北雍路,北府兵的钱粮还是朝廷出的。每当账上的钱不够时,我就知道要打仗了。”

  张纵意问他:“平时若无战事,士兵只是训练,钱怎么会不够?”

  “钱当然够用,只是将领太贪了。”时旸笑道,“将领贪了士兵的钱,却将这些钱通过赏赐的形式发给士兵,让他们心存感激,逐渐地士兵就成了将领的私奴。”

  “今上继位,便对西北积弊动刀,先是简军务,后改路为州,我便从北府兵离开,被安排到雍州的广乐府当差。”

  时旸回忆起自己的经历,不禁扬起下巴:“我当时颇有一番雄心壮志,我深知军务的病害在哪,因此处理政务时常常切中要害。我对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吏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都是趴在马背上吸血的蠹虫,只有我是雍州的千里马。”

  “后来当然是被人排挤,被人弹劾。说来也可笑,当我的一腔热血凉了之后,反倒是被火速提拔。任期一满总会被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我逐渐明白了和光同尘的重要性,像我之前所厌恶的蠹虫一样,不说话,不办事,不追究。宣仁十三年,我坐上了雍州都督的位置。”

  “从此我越发不敢再看我之前写的字和筹划的计策,可扔掉却觉着心有不舍。我将它们藏在书房最隐秘的角里,装作我从没写过这些东西。同年,江希杰从玉屏山上学成,被陛下指派到雍州。我知道他是天师的亲传弟子,便让他给我算一算。”

  时旸笑道:“这人不会看不出我是什么意思,他只观了我的气色,便断言我四十四岁时会得天垂青,别的他不肯再多说一句。我心下有气,就叫他去雍王府上当个幕僚。如今我四十四岁,方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总感觉寻到了什么,现在想想,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无用道理。想往上爬,不仅下边要推你,上面也要拉你才行。假如上面看你碍眼,那无论如何都是升不上去的。”他放下茶杯,扭头看向张纵意,“我现在才明白,得天垂青就是让我退下来,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张大人,你真是我的贵人。”

  “我?”

  张纵意不信,认为时旸是在开玩笑。他今年四十四岁正值壮年,本有希望升到中枢,却突然被革职,又怎么叫得天垂青?

  “天子非天,人无足畏。”时旸抛出来一句话,继续讲,“寿数有终,天地恒常。张大人,我知道你来的意图。在你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拨人,无外乎是痛斥你,要请我回去继续做官。我现在不过是有个功名的百姓,只想这里给我们家看坟,早已经没了做官的心思了。”

  张纵意听他的话直皱眉头,她断然不相信时旸会不再醉心官场。她故意装听不出他言语中的送客之意,依旧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时旸也不点破,就陪她说话。没一会儿,哑巴老仆走到他面前给他比划起什么。时旸点点头,叫他快把人请进来。

  老马的儿子小马回来了,他特意出门给主家寻了戏班子贺寿。

  一帮戏子就在小院里摆开阵势唱上了。

  张纵意见时旸硬劝不动,本想离开,时旸倒是请她留下来看这一出戏,并跟她说,这可是整个西北数一数二的戏班子。

  这戏班子演的真是好,戏的前半段是几个人扮作舞刀的士兵,在将领的指挥下大败北胡,得胜而归。张纵意也渐渐被吸引,看到精彩处不自觉地点头。

  得胜的士兵凯旋,还没来得及庆祝,就让将领给扒了兵甲弃之不管。一旁伴奏的锣鼓声逐渐激烈,将领跪地迎接出场的大人物。

  一身二品大员打扮的官员入场,身后还背着刀。官员不由分说将几名士兵赶回老家种田,紧接着又给将领下了死命令,每个营必须裁撤多少人。

  “狗官!狗官!”

  被裁的士兵群情激愤地骂这官员,张纵意看到此景,冷笑一声起身便走。

  “张大人。”

  她脚步顿住,却没回身看时旸。

  “不用说是被你裁下来的兵,就是百姓里边也有无田可种之人。做事要讲合力,内外皆通才算合,可你在雍州还不能如臂使指,外面的北胡依旧蠢蠢欲动。现在远不是精兵的时候。我再劝你一句,你若真想拿兼并土地的大户开刀,首先要敢动他们上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