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被人打开,张纵意没有抬头看来人,她已经做好了引颈受戮的准备,闭目在床上盘腿坐着。

  “呦,张大人一晚上都没睡?”王玉声看了眼叠得整齐的被褥。

  “杀了我吧。”

  “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玉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就着还未熄灭的油灯火点了支烟:“我可不能杀你,有些事情必须得你去完成。”

  张纵意睁开眼睛看她深深吐出一线烟雾,不悦地挥了挥手。

  “昨天的晚饭味道如何?这些菜和肉可都是花大价钱从安国的商队手里换来的。”

  “你真的不杀我?”

  张纵意疑惑地看向怡然自得抽烟的王玉声,王玉声闻言摇头:“我不会杀你,我反而有求于你。”

  “你是薛延陀的可汗,而我杀了思摩。如今我沦为了阶下囚,你竟然无动于衷?”

  王玉声看向她,似笑非笑:“那你猜猜,思摩为什么会作乱?”

  “难不成是你挑唆?”

  “是啊。”王玉声挑眉,弹了弹指间堆积的烟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昨天说要杀的不是你,而是刚从安国运过来的肉猪。我是吕伯奢,但你不是曹操。”

  她说完话起身便走,张纵意听到“吕伯奢”、“曹操”时,脑袋突然反应过来。她三两步追上去,王玉声已经掀开帐篷走到了门边。

  “退回去!”

  帐篷两旁监视她的安国士兵呵斥道,他们已经将刀架在她面前。

  “王玉声!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王玉声背身对她挥了挥手。

  “下去吧。”

  苏云琼失望地对前来禀报的士兵挥手。

  这几天,她已经听了无数个让她失望的消息。纪舒絮从后堂悄悄地将脑袋探出来瞧,瞧见苏云琼脸上哀伤的神色,她难过地将头又一次低下去,只好继续走到桌前读着那本已经读完的书。

  “下官江希杰拜见殿下。”

  陌生的声音传来,纪舒絮只是略微偏一偏头,嘴里还是不停地逐字逐句读书。

  “江大人!”

  纪舒絮听见苏云琼略激动的声音,她放下书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趴在堂后偷偷地看。堂下的来人行礼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苏云琼。

  她看见苏云琼的欣喜的表情,又看见这个叫江希杰的人已经发现了自己,他正冲向自己微笑点头。

  片刻后,她听见苏云琼的呜咽声:“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

  “还请殿下保重身体。”江希杰宽慰道,“张大人的事情一直为雍王殿下所重视,此次属下假借回玉屏山看望师父的名义,也是向师父他求解张大人的劫难。师父亲自告诉我,此难唯有殿下前去珠沁草原,大人方可转危为安。”

  “我要怎么做?”

  苏云琼已经止住眼泪,平静地听江希杰说话。

  “半月后会有一支商队去珠沁草原交易。请殿下同商队的人前去即可。”

  “好。我明白了。”

  “娘……”纪舒絮从后堂跑到苏云琼身边,苏云琼将她抱至自己腿上,边笑边说:“舒絮,你爹爹有消息了。”

  “我也要和娘一起去找爹爹!”

  “不行。”苏云琼还未言语,倒是江希杰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的想法。

  纪舒絮扭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江希杰。

  “纪舒絮,你是天师的弟子,是要跟我回玉屏山见师父的。”

  “娘……”纪舒絮不听,只管抱住苏云琼的脖颈往她怀里缩。

  “这是天师的交代?”

  “是。望殿下理解。”

  苏云琼抱着怀里的纪舒絮,良久后她认真地说:“舒絮知道这次你爹爹能平安回家是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玉屏山上有位神仙。他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情。你爹爹她在风雨中迷路,不知道家在哪里,我派人找了好多天都找不见她,可神仙掐指一算就能够算出来了。她现在正在草原上呢。”

  “神仙好厉害!”纪舒絮眼神亮闪闪的,满是羡慕。

  “是啊,神仙还有更厉害的呢。”苏云琼笑着将她抱下膝头,随即蹲下身子问她,“你想不想去见见神仙,当他的徒弟,也学会他的本事呢?”

  纪舒絮重重地点头:“想,我想。”

  “那,让你这位师兄带你去见神仙好吗?”

  “好。”纪舒絮爽快地答应下来,她好似又想到了什么,认真地问苏云琼,“那我要多久才能回来啊?”

  “你若学得快,就会早点回来。”

  纪舒絮这才心满意足地被江希杰牵起手走,苏云琼跟在两人身后,和她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三人走出府外,早已有一架马车等候两人。江希杰将她抱上车,自己则去前头驾车。

  纪舒絮上了车从窗内探出大半个身子冲苏云琼挥手:“娘,我会早些回来的!以后爹爹再迷路我也会知道他在哪里的!”

  “好……”

  苏云琼说完这个字连忙低头,热泪已流下脸颊。

  “聊聊吧。”

  王玉声在帐篷外的草原上坐着,冲前来的张纵意招了招手。

  夜幕低垂,草原上的凉风阵阵。张纵意刚坐下来,王玉声就递给她一支烟卷:“自己卷的,来一根?”

  见张纵意不说话,她笑了声便自己用火石点着抽起来,不时用手指点落烟灰。

  烟灰中的火星落地四散,滚了几滚后便熄灭在草叶间。

  “放火烧山……”

  “我知道。”王玉声含着烟卷出声,烟雾缭绕在她面前,“可谁还管呢?”

  “那也给我来一根。”

  张纵意伸手朝她要。

  王玉声从怀中又摸出一根烟卷,点燃后递给她。

  张纵意猛吸了一口,被烟气呛的连连咳嗽。

  “不会还抽,真浪费。”王玉声瞥她一眼。

  “我说……你,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张纵意用脚将烟踩灭,边咳嗽边问王玉声话。

  “是啊,我22年过来的。现在咱们村网速可快了。”

  张纵意愣住了,缓了半天她问:“村……什,什么村?”

  “地球村啊?这你都不知道?”王玉声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08之前来的吧,申奥知不知道?”

  她愣住了,这些话都是她跟元无咎说过的。

  “你,你,你说的,都是我的词儿啊!”

  “呦,那看来你是12之后来的。”王玉声又作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她。

  “我……”

  “欸,打住吧张大人。我可没兴趣知道你来之前如何如何。”

  王玉声止住了张纵意还未说出口的话,她掐灭了还未烧完的烟,清了清嗓子道:“我不叫王玉声,我叫王涧。三点水加空间的间。”

  张纵意一头雾水地看向王涧,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有求于你。”王涧笑了笑,又往嘴里扔了支烟卷,火石打出的火花照亮了她的脸,火星弹在烟卷上将其引燃。

  王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烟吐出来:“这里驻守的都是安国士兵。他们都称我为王妃。他们是凉州边军,我就是那位叛变的凉王苏云泰的王妃。”

  “你……”

  “你在西昌城抗击北胡人险些失败,关键时候还是杨恭羽领骑兵直奔真定河生擒纥勒解围。他不仅仅是生擒了纥勒,还有苏云泰。”

  “什么?那苏云泰现在在哪里?”

  “一路上为掩人耳目而多地兜转。”王涧仔细想着,“我算着日子,大概是去年的冬月廿四日入诏狱。”

  冬月廿四日!

  “冬月廿四日,什么样的犯人能上二十斤的镣铐?”

  张纵意想起来了。

  王涧从腰间扯下一个金线缝制的锦包扔给她:“她现在还在诏狱,皇帝不会杀她。我只求你回长京述职的时候,能将这个东西亲自交给她。”

  “只是这个?”

  她想要打开锦包看看,但被王涧阻止。张纵意翻来覆去地看着巴掌大的锦包,又隔着外皮去摸里边的东西。这小包很厚实,她只能感觉到里头似乎是盘起来的东西。

  “只是这个。这里边没什么,一件信物而已。”

  王涧闭目许久不言,手上烟卷的烟灰堆积得像根铁签。

  “我答应你。”张纵意将锦包揣进怀中,“不过我想不明白,这位凉王殿下为什么要叛乱?”

  “呵,你猜猜?”

  张纵意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带着疑惑问出来:“不少边将和边臣对苏云泰都是称赞,而且安国也并没有偏心苏云齐。凉王殿下只要等到皇帝退位……总不能……是因为你吧?”

  “嗯,确实不是。”王涧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王玉声很小的时候就被抓到了珠沁草原上,受过不少非人的折磨,后来还被卖到长京的见山楼。我就是那时候来的,是苏云泰将我买下来了。”

  “苏云泰反叛只有一个原因—她是女子。”

  “啥……女,女子!”

  张纵意惊讶地喊出来,眼里满是震惊。王涧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将手中要烧完的烟头按灭掉,对她点了点头。

  “那皇帝知道她是女子?”

  “当然知道。”王涧冷笑一声,“云泰的母亲是安国的皇后,生下她不久后便薨了。皇后自十四岁入宫便没有踏出宫门一步,因此不愿再让云泰过不易的人生,求着皇帝将云泰当成男儿养。”

  王涧话至此处,微叹口气:“可将她当男子养,皇位就该按照祖制传于她。苏云泰必须要反,她不能不反。”

  “原来如此。那她反叛,想必也是有皇帝的授意。”

  “没错。请你将这个锦包交回给她,她是个骄傲的人看见里边的东西,她会明白的。”

  “好,我若去长京,一定会将它送到苏云泰手里。”

  王涧冲她抱拳:“那么,多谢了。”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接你的人到了,我自然会放你走的。”王涧起身冲她点头,便吩咐帐篷四周看守的士兵撤掉一些,她自己也回了营帐。

  王涧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出口,但张纵意心里已经知晓了七八分。苏云泰和王涧的关系必不一般,而王涧也应该知道她和苏云琼的关系。

  “苏云琼……苏云琼……”

  凉风习习,草叶摆动。张纵意仰面躺在草间,双手枕于脑后,眼睛盯着头顶的星空,嘴里喃喃地念叨苏云琼的名字。

  她还记得语文课本中写着一篇节选自《诗经》的内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时过境迁,她不知道现在在她的历史上这到底算是几几年,安国是否也有采风官各地奔走,去收集民间的歌谣。但如果珠沁草原上有采风官,那么在安国宣仁二十年六月的这一天,其应当会听到一个姑娘在漫天繁星下念道:

  “求之不得,吾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可现在并没有采风官,空旷的原野上只有飘荡不定的风。风当然不会将这些诗词认真记录,但它应该能从哽咽的声音中听出来,这姑娘确实在思念自己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