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晚勤的人快回来了吧。”

  张纵意翻着禁卫司今日执勤的名单问一旁的伍庆。

  “对。”

  “那好,你跟我去校场点名。”

  “啊?”伍庆有些疑惑,“为啥今天晚上点名啊?”

  “那我问你廖惟礼几天没值勤了?”张纵意合上名单,转头冷冷地盯住伍庆问道。

  “不就……一两天吗。”

  “一两天吗?”她起身不再看伍庆,“庆子,你现在都学会瞒着我了?”

  伍庆支支吾吾半天才回她话:“老廖有事情请个假我就准了……”

  “事情?他能有什么事情?”张纵意一巴掌呼在他头盔上,大发脾气地吼出来,“去校场!叫刚刚换下勤来的那波人不许走!”

  伍庆猛点头,意识到张纵意真的大动肝火了。他飞快地跑出去清点人数,希望人数够,不要撞在她的气头上。

  张纵意脸色阴郁,抄起桌上的名册,又在腰间别了跟马鞭,才戴上头盔往校场走。

  等她走到校场的时候,伍庆已经在仔细地清点人数。她让伍庆站到一边去,打开名册亲自点名。

  张纵意念的很慢,念完一个名字就走到答到的人身边确认,等她合上名册时,站在一旁的伍庆暗自松了口气。

  “还有一个,你们这营的营官廖惟礼呢?”

  无人回应她。

  “许纨远。”张纵意突然点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我问你,你的上司廖惟礼呢?”

  “回大人,廖老营……廖老营他跑肚。”

  “噢,那所有人都别走了。等着你们跑肚的廖老营回来。就在这里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什么时候回营房!”

  众人忍不住哀嚎几声。

  “你去给我搬把椅子。”她瞥一眼伍庆。

  伍庆连忙答应,回去给她搬来把椅子。张纵意坐下对众人说:“我跟你们一起等,我到要看看这位廖老营是不是跑肚跑到皇宫外面了。”

  她面前的许纨远知道这次廖惟礼偷懒被发现了,忍不住想要伸手抽自己几个巴掌。许纨远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廖惟礼能快点回来。

  张纵意和众人就在校场等着,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卯时,廖惟礼才匆匆跑到校场上。

  此时不少士兵已经是东歪西倒地睡在地上了。

  张纵意熬了一夜,终于见到了这位跑肚的老营,她脸上挂上讥讽的笑容,夹枪带棒地说:“哦呦,廖大人来了。您来的真早,兄弟们还没起来呢。”

  “大人!”

  廖惟礼跑到她面前跪下来,低头认错:“属下犯了军纪,甘愿受罚。”

  “好,很好。”

  张纵意将名册甩在他眼前,随后让伍庆把睡倒的人都喊醒,她背着手绕廖惟礼走了几圈,突然间问许纨远:“我问你,这种情形,该如何责罚?”

  “回大人的话,该,该,杖责五十……”

  伍庆站在张纵意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许纨远吓得一激灵,随后也跪下来,抱住张纵意的腿求她:“杖责五十就是神仙也受不住啊,请大人轻饶廖老营吧。”

  其余的禁军也跪下来,就连伍庆也跪在一旁,求张纵意手下留情。

  “这不是我能留情的!你们站在皇宫里,保卫的是君父,是天子,是陛下!当官的都敢在执勤的时候偷溜出宫,那你们呢?都给我起来,谁再求情,我都当做同犯!”

  众人傻眼,刚刚还要同生共死的豪情壮志瞬间烟消云散。

  张纵意走到廖惟礼面前:“廖惟礼,我没带棍子。就罚你鞭刑五十,然后将你逐出禁卫司!”

  “属下愿意领罚。”

  廖惟礼摘去头盔,又解下披膊护臂前胸甲,跪在地上准备受鞭刑。

  “意哥!老廖是你从西北带出来的弟兄!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伍庆见不得兄弟受刑,直接冲上去就要把鞭子从她手中夺出来。

  “你给我闭嘴!”张纵意一脚踹过去,将伍庆踹退几步,“你们两个人把他给我弄回营房关禁闭!谁还敢上来劝,就脱了盔甲跟廖惟礼一样挨打!”

  张纵意打完五十鞭子,廖惟礼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她一把扔掉马鞭,左手握住颤抖的右手腕咬牙切齿地让人把廖惟礼扔出皇宫。

  她的脸仍是阴沉沉的,正如同现在的天气,阴云密布。

  廖惟礼被许纨远和另三个士兵用门板抬着出了皇宫。许纨远要去医馆给他治伤,另两个人却劝他赶快回禁卫司复命,别再让张纵意发怒了。

  “四位兄弟……你们把我放下走吧。”廖惟礼挣扎着从门板上起身,给四人抱拳,“多谢了。”

  “廖老营,是我对不起你。”许纨远低头惭愧地说道。

  廖惟礼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后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北走去。

  天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廖惟礼不知走了多久,才拖着疲累的身子进了玉屏村的村口。

  几名护村的村民见他走路踉跄,都上前来扶他。廖惟礼跟他们说了句回家,就歪头昏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时,已经趴在自家屋内的床上。杜蕙兰正一边抹眼泪一边举灯给他擦药。

  廖惟礼伸手动了动,杜蕙兰见他醒来,赶忙端了碗水给他喂下去。

  “你在皇宫里当差,除了陛下,还有谁能这么打你?”

  杜蕙兰坐在一旁抹起眼泪,廖惟礼急忙阻止她要说出口的人名:

  “妇人之见,你瞎猜什么?”

  听见雨中传来的急促敲门声,杜蕙兰起身开门。看见来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她有些害怕,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来人摘下斗笠,正好天空炸雷一声,张纵意的脸在电闪雷鸣中显出来。

  她冲杜蕙兰略点一点头,说道:

  “嫂子,我来看看老廖。”

  也不等杜蕙兰说话,张纵意已经跨过门槛,将淋湿的蓑衣和斗笠扔在门口,仍旧是一身黑袍,只是手中提着一个包袱。

  杜蕙兰慌忙回话,说自己去厨房烧壶热水再进来。张纵意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搬来凳子坐在廖惟礼的床对面。

  “大人都猜到了。”

  “难怪你从雍州回来就常不当勤。”张纵意就着一旁油灯的灯光四处打量这间屋子中的摆设,“是苏云齐让你娶她的?”

  “我问过她了。当时在见山楼中大人未曾与她同榻而眠。并且……大人当时给我银子让我去将她赎身,一些银子上刻着公主府的印。”

  张纵意哑然失笑,走到桌旁将包袱取过了在他眼前打开:“这是一些药,还有这几个月你在禁军当差的俸禄。老廖,你先养好伤,我走了。”

  “多谢大人。”廖惟礼挣扎起身给她磕头。

  张纵意穿戴好雨具,步行离开了玉屏村往南走去。杜蕙兰从厨房中跑回卧房,廖惟礼让她收好包袱中的银子。

  “这,这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是银票还是银锭?”

  “银锭,全是银锭。”

  杜蕙兰惊呼一声,廖惟礼让她看看每一个银锭底面的字。

  “安国库银……安国库银……”杜蕙兰小心翼翼地举灯查看,连翻几个都是一样的字眼。

  “常乐公主府……”

  廖惟礼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

  杜蕙兰还弄不清楚状况,先是廖惟礼莫名其妙的被人打了,紧接着张纵意来看他,又送来这么些银子。

  “等我伤好了,就又要去当差了。”

  “什,什么?你不是在皇宫当差吗?”

  “不,这次是去玉水别院。”

  张纵意已经走到了玉水别院的大门外,两名侍卫见她要走正门,伸手将她拦住。

  “请通报一声,我来找常乐殿下。”

  “若是宫里来的大人,请走侧门。”

  侍卫估计是不想冷天还冒雨去找苏云琼,便直接给张纵意指路侧门。

  “侧门是走不了了,还是请通报一声吧。”

  她直接坐在了石阶上,摘掉斗笠甩去雨水。

  两名侍卫也不去通报,就任由张纵意坐在台阶上。直到大雨初歇,黑雾蒙蒙地冒着雨丝的时候。一名侍卫见她还没走,才不情愿地去院内通报。

  张纵意已经解开蓑衣,正用斗笠扇风。听见身后大门被打开,她回头一瞧,红盈正和管家出门迎过来。

  “狗奴才!刚刚不去通报,白让这位大人坐在地上等了一阵!”

  红盈小跑过来请她进去,管家正指着两个侍卫的鼻子严厉训斥。

  “没什么,头一次走正门,也难免他们不认识我。”

  张纵意开口,算是为这两个侍卫解围。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两人一改刚才的态度,冲着张纵意连连打躬。

  红盈给她带路至苏云琼屋内,递上一块擦手热巾后便退下去。

  “水。”

  张纵意听见内间的动静,倒了一杯茶端进了屋。

  苏云琼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本,张纵意走近,将茶盏放在她手边。

  “段老帅写的《定边略》。殿下这是想当武将了?”

  “嗯?你……”苏云琼抬头,正好对上了张纵意带着笑意的眼睛,她一时间惊讶,“这么黑的天,外面还下着雨。你怎么来的……”

  “走路呗。”张纵意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吹一吹,递到她的嘴边。

  苏云琼喝了一口水,张纵意又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她擦干嘴角,才坐到书桌对面。

  “上回来的时候可没见到这满墙的地图,你把书房改成将军行辕了。”

  “兄长从府中传来的信,你看看。”

  张纵意拆开信件,看了没两分钟就面露难色:“文绉绉的,好多字我真不认识……”

  苏云琼笑她,随后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现如今西北的形势变化。

  皇帝已经给珠沁草原新设立的庭州下发了公文印信,可过了腊月之□□州便频频传回驻守士兵的情报,说是弥佘和思摩贼心不死,仍旧在做战前准备,好像还要劫掠边城。

  “看来还没真正开打。”张纵意看着墙上的舆图,心头浮现出几丝紧张,“弥佘是现在的庭州都督,他应当清楚开战的后果。珠沁草原名义上已归附安国,若不开战,每年便有充足的粮草物资运至庭州。若开战的话……”

  她指着舆图上薛延陀的地盘:“必是思摩的薛延陀部先起兵!”

  “悬而未决不是办法,要在仗开打之前便将其先弹压下去。”张纵意起身走到桌前磨墨,“我要给雍王殿下写封信。”

  “我来。”苏云琼拿出纸,提笔饱蘸墨汁。

  她给张纵意写好了开头格式,便示意张纵意说出计划。

  张纵意沉吟片刻后,已经在脑海中计划好:“一,先派士兵押送一批粮草物资进驻庭州,亲自将物资每户下发,统计好薛延陀部的可参战的牧民人数。二,派人去检查士兵的盔甲武器,借口不合格,将部落中部分武器和工匠带走。三,叫商人去以物换物,凡是普通牧民家买纺织品一概不收钱,只收现成的牛羊马匹。”

  这三条中的任何一条,都已经超出了她之前作为西昌将军时该想该干的责权范围。也难怪张纵意要写给信苏云齐了,她只有借苏云齐的手行雷霆手段,或许才能将战事压下来。

  苏云琼脸上的表情逐渐严肃,她写完后又仔细审查了两遍,确定无误后才封存装好,喊了红盈进来取信。

  “八百里加急,最多十日就送到。”

  苏云琼见张纵意依旧是紧紧皱着眉,随即轻声安慰她。

  “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江大人,崔大人等不可能看不到事态的严重性,怎么会任由其发展到这一步?”

  “尽人事,听天命吧。”

  苏云琼俯身抱住张纵意:“兄长要真请旨调你去边关,我还真舍不得你。”

  “不会的,不会的。”张纵意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形势已经不一样了。庭州设立,西北现在还有康王督办军务,不会打仗了。”

  张纵意的肚子在此时“咕噜”一声,打破了两人相依的氛围。

  “我饿了。”

  苏云琼笑出来,连忙叫屋外的红盈进来布置饭菜。

  “请大人稍等片刻,奴婢这就通知厨房备菜。”

  “哎,不用这么麻烦。把殿下晚上吃剩的端上来就行。”张纵意摸了摸自己饿瘪的肚子,“愣着干嘛,去吧去吧。”

  “是。”

  红盈低头答应,很快就将饭菜布好。

  “苏云琼,你晚上吃饭了吗?”

  张纵意看着眼前几乎未动的几盘饭菜,又看了看苏云琼清瘦的脸,有些担心她。

  “给,你再吃一点。”她夹了一筷子菜,苏云琼愣了片刻,走到她身边张嘴将菜吃掉。

  “再吃一点,再吃一点。”她连连喂了苏云琼好几筷,直到苏云琼摆手说不吃了,她才自己吃起来。

  “你,你坐我腿上我咋吃饭呢?”

  苏云琼突然坐在她腿上,双手抱住她的脖颈。张纵意夹菜的手伸至半路,又收回来。

  “呦,张大人现在这么不解风情了?”苏云琼腾出一只手捏她的脸,“脸皮真厚,当时刚进长京的时候是谁嚷嚷要去见山楼的?”

  “那,那,那是我的计策。”张纵意心底发虚,赶忙哄她,“你说我一个女的,去那里边能干什么?”

  “那给姑娘赎身、脱籍、安家也是计策喽。”苏云琼捏着嗓子学起杜蕙兰说话,“恩公~”

  “你别……”

  “怎么不敢看我了,张大人。当时进见山楼估计看的眼花缭乱吧。”

  “没,没有。”

  “纵意的脸怎么红了。”苏云琼用手拂过她的发红的脸颊,凑在她耳边轻轻说,“呦,耳朵也红了。”

  苏云琼的脸其实也热的发烫了,张纵意直愣愣地摸上去,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往下压。就在两人即将唇齿相依时,张纵意的肚子又打了个响。

  “咕噜。”

  苏云琼伏在她的肩头笑的直不起腰,张纵意使劲揉了揉肚子,愤恨地叹了口气。

  “好了,我也喂你吃。”苏云琼也学她,同样的夹菜送至她嘴里。

  “你,你别喂了,我自己吃。”

  张纵意突然抱着她站起来,苏云琼惊呼一声,死死抱住了她的肩。张纵意将她抱至对面的椅子上,便走回来继续吃菜。

  “你生气了?”

  “没有。”张纵意依旧在埋头吃饭,回话也不抬起头。

  苏云琼知道这人准是有气,便坐在椅子上不出声,只是看着她吃饭。张纵意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菜一扫而空,才放下碗筷,仰躺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她走到张纵意身旁,用帕子给她擦净嘴。张纵意的气生的快去的也快,笑着伸开双手将人抱进怀里。

  “气消了?嗯?”

  “没生气呢。”

  苏云琼的手又捏起她的脸:“你说你家不在西昌,在齐鲁。那你到底是张意还是张纵意。”

  “我也不知道。”张纵意的眼垂下去,摸着苏云琼衣服上的花纹,“人死之后,如果神魂俱灭,那张纵意确实死了。可偏偏我来到了这里。张意是个女英雄,她做了很多我不敢做而且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如果我哪一天真死了,墓碑上就写她的名字吧。”

  “如果哪一天你死了,我一定会去找你。”

  “那我可不舍得死了。”张纵意看了看缩在自己怀里的苏云琼,“殿下,你怎么哭鼻子了?”

  “谁让你瞎说。”苏云琼恨恨地掐上她的手背,疼得张纵意差点要跳起来。

  “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张纵意连忙道歉,苏云琼哼了一句,这才松手。

  “你手上,好多小伤口。”苏云琼拿起她的两只手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不免心疼。

  “拿刀杀敌谁还没有点伤啊。不要紧的。”

  “我给你拿药。”她慌慌张张起身,喊来红盈将一罐药膏拿进来。随后亲自给张纵意细细抹上药。

  “殿下,听声音外面好像又下雨了。”

  “那你……今天晚上……”

  “趁雨不大我快些走。明天一早要执勤。”张纵意起身走了两步,又返回给苏云琼一个大大的拥抱,“拜拜。”

  屋外守门的红盈早将张纵意的斗笠和蓑衣拿好,等人出来后便帮她穿戴齐。

  “奴婢已经给院中的侍卫交代了,以后大人来便从正门进。只是门口两个冲撞大人的侍卫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红盈提着灯笼在她身侧引路,张纵意点了点头,对她说:“过两天会来个新侍卫头领,你问他吧。”

  张纵意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依旧是通火通明。她莞尔一笑,苏云琼这盏灯,怕是会永远为自己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