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纵意踉跄跑出去,苏云琼笑的捂起嘴。

  “殿下,这张纵意真无能,连一杯酒都不能喝。”红盈抱怨。

  “你只看见他不能喝酒,却没想过,他身处军营,却如此不胜酒力,自然是因他遵守法度。羽林卫交付给他,我也可放心。”苏云琼收起笑意,一本正经的说。

  红盈低头:“殿下英明,是奴婢小瞧了他。”

  “不简单啊,江希杰一直不肯来兼任这个羽林校尉,却推给了张纵意。两人不过一面之缘,此人到底有何本事,我倒要瞧一瞧。”

  “怎能遇上公主?”伍庄举碗底手停在半空,瞪大眼。

  “阿嚏,”她突然打了喷嚏,手中的酒洒了大半,“我偷骑了崔大人的马,进城之后发现路旁饭馆看的我眼晕,我就信马由缰,让马自己找馆子。结果遇见公主出府,包下来了整座酒楼。”

  张纵意把酒补满,慢慢的喝着,又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我本想回来,嘿,这马啃着台阶上的草正欢,没办法了只好上去见了一面。”

  “想来也可笑,我叫马去找馆子,它可不是找草啃么。”

  三个人同时笑起来,张纵意给伍庆倒了一碗酒,伍庆伍庄同她碰碗,三个人都喝光了碗中酒。

  “纵意,我给你赔不是了。当时在永城,我差点……唉,不说了。”伍庄双手捧着,又喝了一碗。

  “嗐,老舅,你这是哪里话?是我要谢你跟庆子。我……我爹娘都死了,要不是庆子带我来找你,你帮我把身份改成了男子,我哪能坐在这里,估计早在西昌城当铁匠了。”张纵意拦下伍庄还要倒酒的手,自己干了一碗。

  “哥,你真不容易,”伍庆喝了两碗酒,抹眼泪哭起来,“咱俩当初在一起训练的时候,你不敢跟其他人去洗澡,就在外边练刀,直到大家都睡觉了你才洗澡。第二天操练的时候,天没亮你又起了……还有一次你左肩膀上挨了北胡人一刀,你硬是不去看军医,自己抗过去的,现在那地方还有老大一道疤。”

  张纵意拍着他的肩膀:“庆子,你喝多了不是,哭什么,丢不丢人。”

  “熬过来了!她都熬出头了你哭个屁!”伍庄呼扇一巴掌在伍庆脑门上,“羽林校尉,比老子官还大,那是管着千百号人的,还不用上战场,多好!”

  “舅,庆子。我不瞒着你们,我真的不想去那什么公主府。”张纵意言辞诚恳,她朝二人说出真心话,“崔大人这边给我留着参谋的位置,若是飞虎军动了,我便找机会回来。”

  伍庄怔住,举着酒的手悬停在半空,过了好半天他才问:“怎么……纵意你也喝多了?羽林卫那可是皇家禁军,待遇俸禄都是最好的,你既然担着校尉,干嘛要回来?永城那地方不比下野,那是军事重地,少不了拼命。”

  “我知道。”张纵意耷拉下脑袋,“可我跟公主,虽同为女子,却根本不是一路人。她是皇亲贵胄,我不过一介草民,但我还是个人。”

  喝多了酒,她大声嚷起来:“我才明白过来,我拼命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百姓,是为了她姓苏的。仗打下来,有人死了,有人活着,都是为了让她苏家人享受。”

  她静下来抹两把脸,又喝了一碗酒:“可我是个人,我不是只虫子。人得有人的尊严和骄傲,我宁可因为杀北胡人而死在战场上,也决不能叫她几句话便随意捏着我的命!”

  伍庄愣住了。

  一旁的伍庆很安静,他倒在桌子上,正埋头呼呼大睡。

  “这熊玩意儿,”伍庆瞥一眼伍庄,又想起刚才张纵意决绝的话,仰头喝光酒又吃了几口菜,“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纵意,你既然有这份见识,便是常人难能及。只要我还活着,就算你参谋的位子叫人替了,我退出来,至少弄个营官的位子给你。”

  “庄舅,谢谢,谢谢。”张纵意将酒碗举过头顶,又朝伍庄敬一碗酒。

  “我也怕打仗啊,唉!”伍庄喝的脸已经红了,“可谁叫咱都是贱命一条呢?我拼了这么多年,才是个营官。纵意,若你看上了哪家男儿,趁早定下来,找个地方安分待着吧。”

  “我这模样,哪家的男子敢娶我?你还不如盼我讨个老婆!”

  两人又笑起来。

  张纵意给伍庄添上酒,提起酒坛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光:“老舅,我不能陪你喝尽兴了。明日要走,我总该往崔大人那里去一趟,庆子麻烦你照看着。”

  “好,纵意,你去吧。”伍庄站起身同她告别,“我干了这碗酒,当是给你送行。”

  他一口喝完,把碗倒扣在桌上。

  张纵意朝他告别,跑出营帐。

  天已经黑透,到了宵禁的时辰。张纵意回到步兵的营帐里,同伍的士兵已经睡了,鼾声此起彼伏。她摸黑换了一身衣服,才慢吞吞的走到崔怀谦的营帐外,喊了一声。

  “进来吧。”

  张纵意进门,崔怀谦搁下笔从书案中抬头:“你都收拾好了?”

  “是,没多少东西,我来同大人道别。”

  “好好的,同我道别做什么?怕不是有旁的事情吧。”

  “大人,您那马……”她摸后脑勺,冲崔怀谦嘿嘿的笑。

  “黑马名唤麒麟,是师父送我的。”

  张纵意一听,打了退堂鼓:“那就算了……”

  “不,送与你便是。”

  “欸,既然是大人师父送的,这怎么能给我呢?”

  “麒麟骄傲,也就是师父才能驾驭,我还是靠着师父才勉强驯服的。你既然向我讨要,怕是已经驾驭得法了。”

  张纵意得了便宜,露出笑脸来:“大人英明。”

  “合适的东西自然要交给合适的人。只是纵意,你明日去羽林卫这一趟,怕是不容易。”

  “大人知道什么?”

  “希杰同我讲,前一位羽林校尉廖长隆,不过新调任月余,便让公主府的羽林军给羞辱的重回长京。”

  崔怀谦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张纵意细想想也对,若是个顺风顺水的肥差,又怎会如此轻易的交到她的手里。

  “明白了大人,我走了。”

  “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

  她转过身,难不成崔怀谦还有什么东西要给她。

  “这个拿着。”崔怀谦走过来,递与她一个沉甸甸的小包。

  莫不是金子银子?她掂掂包袱心里美滋滋的想。

  “这是两百张裁好的纸,还有两支笔一方砚台和一块墨,都是新的。到了公主府,也别忘了写字。”

  张纵意垮下脸,她这是到哪去也是免不了练字了。

  翌日一大早,张纵意跨上驮着行李的麒麟马,在背上系好昆吾刀,便随着江希杰出了军营。两人一面闲聊,一面骑马走着,进城约摸小半个时辰,才转到公主府。

  “两位大人,我们从偏门进。”早有管家带着下人迎在府门口,给张纵意摘下行李,帮二人牵马净手净面。

  一行人走着,张纵意观察着来迎接的人,悄悄问江希杰:“殿下不是有羽林卫吗?这怎么还有这么多侍卫?”

  “这便是难题了。”江希杰也不避讳,指着偏门站立的侍卫说,“公主府养着三百羽林卫,可偏偏就是这些禁卫军,却成了好吃懒做的奴才。别说护卫殿下,就连看家护院都要再另请侍卫。”

  “怎么?动不了他们?”张纵意有点明白了。

  江希杰苦笑着摇头:“禁军都是长京募兵,彼此之间大多能攀上宗亲关系,甚至有些兵都属于皇家远支。这些羽林卫各个都是老爷才对,上一任校尉廖长隆,原是西路军中有战功的,可也叫这些老爷兵羞辱的待不下去。”

  张纵意点点头,两人在管家带领下进了偏门,江希杰先停下来:“张大人,我便先去见公主殿下。”

  “江大人慢走。”张纵意朝他拱手。

  张纵意不得不感叹公主府之大,穿过前厅居然有一整个校场,别说三百人,就是五百人也能容得下。可这校场像是很长时间没人走动,已经落了灰长了草。

  张纵意抬头看看天色,问管家:“现在已经是卯时了吧,怎么还不见人?”

  “大人刚来怕是不知道,这些羽林卫都是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的主。”

  “到了,前面便是羽林卫的营房。”管家指着一排房子,不比下野城普通人家的房屋差,“第一间是大人的。”

  “行,有劳管家帮我把东西放进去,我去别的屋看看。”张纵意谢过管家,背着刀走到一间屋门口,推门不开。她将刀解开,伸进门缝挑开门闩,随后一脚踹开了房门。

  “轰隆”一声,门狠狠撞在墙上,大团光亮扑进来,铺上的十人惊醒,纷纷坐起来往门口看。

  细尘在光影中浮动,张纵意背好刀跨过门槛走进来,又推开屋内的几扇窗子。

  屋里亮透了,她立在铺对面不言语,宛如一尊石头雕像。

  “你,我说你谁啊?”一名羽林卫爬起来含糊不清的冲她嚷嚷,张纵意吸鼻子使劲闻了闻,闻见一股脂粉香气和酒气。

  “大人好,我是新来的羽林卫,叫张纵意。”她连忙点头哈腰,露出笑脸冲那人拱手。

  羽林卫上下扫她一眼,见她穿的一件花纹考究的黑袍,倒像是个富家子弟。

  “我说兄弟,你是哪儿人?我听你这说话的口音,却不像长京人呐。”他打了个哈欠穿鞋下来,把手架在张纵意肩上。

  “是,大人明鉴,我是西昌人,雍州西昌人。”她低头看着脚尖,慢声慢语的说。

  “哎,没事儿,来了这羽林卫,咱可就是一家人了,喂喂喂,都给老子下来,有兄弟来了。”那羽林卫踢着床,剩下的九人也都起床下来。

  “大人您怎么称呼。”张纵意小心翼翼地问着刚才那名羽林卫。

  “嗨,我叫苏正,兄弟你别紧张,咱这地方可还没什么大人。还是公主突发奇想非要调人来管我们,上一个姓廖的是个软蛋,他还想治咱,叫兄弟们一个月给他吓回长京了。”苏正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啊?好厉害!苏哥怎么办到的?”张纵意面上惊讶。

  “来,坐下说。”苏正拉她到一旁的长桌,几个人都坐下来,张纵意连忙站起身给苏正倒了一碗茶水。

  苏正笑着喝了两口水:“姓廖的是长京人,兄弟们不都是吗!他在长京连个参将都算不上,跑到兄弟这边来耍威风,咱能惯着他?”

  “就是就是。”“他算个屁。”其他几人七嘴八舌的说着,都露出一副张狂的神情。

  “呸!”苏正往地下吐了口吐沫,大拇指叩两下胸膛,“论着身份,咱可是皇家的远支,他在长京应该跪下给我磕头!”

  “他老婆还在长京呐,我就叫人……嘿嘿嘿上门照顾了一下。”

  其余人都笑起来,张纵意也捂着嘴冲他竖起大拇指。

  “苏哥,厉害,小弟我佩服。”她解开腰间的绳子,将背上蒙布的刀拍在桌上。

  “小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扰了您的好梦,送您个东西算是给您赔罪。”

  苏正咧开嘴,解下刀上的布:“嗨,兄弟你看这事儿……呦,这刀不错啊,真舍得送我?”

  “舍得,舍得。”张纵意拿起昆吾刀,慢慢转动,苏正的眼紧紧盯着,像是饿死鬼看见碗热饭,舍不得离开。

  她站着的地方正对着大开的窗子,刀身转动中反射过一阵光,苏正眨了下眼,听得耳边传来一阵风声。等他睁开眼时,看见自己无头的身体倒在桌上喷血,张纵意正低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

  “我送你上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