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酥抬眸, 对上李舟秋的视线。
李舟秋温柔又包容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李望酥,无论李望酥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这一瞬间,李望酥想到了长姐。
梅姑娘的神情, 和长姐如出一辙, 若是长姐还在世……
鼻间一酸涩, 李望酥撇开头,忽又撞上周江满的目光。
周江满拧着眉, 磨牙望着她,似乎下一瞬就能对她毫不客气的一通血骂。
比起李舟秋的包容沉静, 周江满要凶得多, 看李望酥的目光更似恼怒的瞪。
可李望酥被她这么瞪着, 却突然笑了出来。
这些时日,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李望酥心中的迷雾像是被层层剥开, 逐渐恢复清明。
她挺直了脖颈, 声音微微哽咽,直视李舟秋与周江满, 道:“不好,我不开心。”
话一出口,李望酥感觉畅快了不少。
憋闷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
吕轻舒愕然看向李望酥,片刻后又蹙起眉:“夫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寒明明待李望酥那般好,好到她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只剩下羡慕。
周江满冷嗖嗖瞥了吕轻舒一眼。
还未开口,李舟秋上前压住了她的手臂, 低头轻声道:“让望酥自己解决。”
闻言, 周江满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顺从地将火气压了下来。
李望酥并非只知哭哭啼啼自怨自艾之辈,不然也之前也不会有一怒之下拿着长鞭去闯长公主府的胆子。
只是之前被困在迷雾中,陷入自我怀疑的迷茫里。
吕轻舒说,她是赵县令的赵夫人,所以该有礼、顾大局、端庄大方,要做赵县令的贤内助,事事以赵寒为先。
这等姿态才配得上“赵夫人”三个字。
看着赵寒一身官服,身边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李望酥将最喜欢的天蓝裙纱压在箱底,换上了吕轻舒为她准备的素净沉稳的正装。
赵寒说,吕轻舒的母亲不止是他母亲的好友,更对赵寒有恩。赵寒年幼时不慎跌入水池,是吕轻舒的母亲发现将他救了上来。
所以看在吕轻舒的母亲的恩情上,他也要对吕轻舒好。
李望酥还记得吕轻舒刚来府上那天,她一边抱着赵寒,一边哭诉着一路寻来的不易。
赵寒当时被抱的满面尴尬,又见李望酥变了脸色。
于是忙不迭掰开吕轻舒的手,将李望酥拉过来,挡在两人中间:“望酥,你与轻舒都是女子,你同她说说话,多多陪陪她。”
当夜,赵寒握着李望酥的手,说:“轻舒的母亲于我有恩,但我与轻舒男女有别,事事不方便。”
“望酥,你是我的妻子,你要帮我对轻舒好一些。”
李望酥当时觉得是应当的,还感动于赵寒对男女之防如此看重的行事作风。
两人那时情正浓,李望酥觉得于赵寒有恩就是于她有恩。
若非吕轻舒的母亲当时相救,她也遇不到现在的赵寒,于是张口就应了赵寒的话。
李望酥那段时间常带着吕轻舒四处游玩散心,开解她与家里人的心结。
可后来呢?
后来每当赵寒劝吕轻舒回京,吕轻舒就会垂泪哭泣,最后甚至又从县衙宅院负气出走。
直到两天后才将人从破庙里寻了回来,吓得赵寒再也不敢提送她回京的事。
再后来,吕轻舒在府中越来越自在,开始着手安排府中事务。
吕轻舒笑着说李望酥总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难以服众,主动自荐来帮忙操持。李望酥没答应,但赵寒允了。
赵寒说不忍心李望酥太累。
吕轻舒开始事事插手事事亲力亲为,哪怕是李望酥决定好的事情,她也要再审一遍。
美名其曰不放心。
赵寒知道此事后,对李望酥说:“轻舒也是好意。”
再后来,李望酥忍不下了,出言提醒吕轻舒只是客人,无须对府中事务劳神费心。
吕轻舒一脸难堪与失望,但也点头应了。
反倒是赵寒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说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客人不客人。轻舒帮忙操持也是为了望酥好,让望酥不要分那么清楚。
在赵寒一次又一次的帮衬下,吕轻舒的手开始越来越宽。最后管到了李望酥的院中,李望酥的衣服首饰,都要经吕轻舒相看后,才送到她房里。
李望酥喜欢的首饰被吕轻舒驳了回去。
吕轻舒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对她道:“你现在是赵夫人,不可再用那么小家子气的首饰,万不能给大人丢颜面。”
“你看昨日来府上的那钱夫人,夫君不过是个商贾,腰板都快要挺到天上去了。”
李望酥也不是一开始就相让着的,她也有脾气,也会与其相争。
但几次与吕轻舒起争执,都被赵寒压着哄着劝着让了。
私下,赵寒一脸为难同她道:“望酥,轻舒的母亲于我有恩,轻舒又与我一块长大,我视她如亲妹妹……”
“望酥,你体谅体谅我,让着她些。”
“不过是些首饰,轻舒也是一片好心。哎,我看轻舒为你挑的这些就不错,你戴着极好看。”
李望酥也同赵寒抛心置腹的谈过,将自己的想法、感受讲与赵寒听。
赵寒脱下官服后一身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温柔又耐心地同她讲道理:“望酥,轻舒还没与她家里人和解。若是从我们这走了,还能去哪儿啊?”
“她一个女子,在外若是遇到不测,我以后有何颜面面对轻舒的母亲?”
李望酥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并非想赶走吕轻舒的意思,而是赵寒的态度令她寒了心。
但看着赵寒明明累极,但还是撑着劲安抚她的样子,李望酥一瞬间失了语言。
身边人劝她大度些,大人那么累了还能耐着性子哄她,着实对她好。
李望酥听到这些话,有口难辨。
赵寒确实是在安抚她,但字里行间都是认为她是一时想不过的孩子气发作。
是她在闹。
不懂事的仿佛只有她。
只要她提起吕轻舒的名字,就是她吃醋了,而非赵寒行事有错。
赵寒是在报恩,何错之有呢?
似乎她就应该许之允之配合之,再赞之,这才是端庄大方的赵夫人。
无形的道德枷锁背在李望酥身上,压得她说不出话,也笑不出来。
李望酥越来越疲于争辩,连她自己都时常反问,赵寒欠了恩情,还恩情不是应该的吗?
一日日下来,最后妥协、默认。
再到后面,吕轻舒打理府中愈发得心应手,所有人都觉得县令府离不开吕轻舒。
醉酒后的赵寒,醉醺醺地朝吕轻舒举杯,夸赞:“轻舒,多亏有你啊,帮了我不少忙。”
赵寒似乎忘了,吕轻舒没来之前,李望酥一样将事务打理的很好,他还曾夸李望酥聪明能干。
好像无论何时何事,只要李望酥对吕轻舒的安排有所拒绝,就是李望酥醋性发作。而身为赵夫人,不该如此无容人之量。
就连赵寒,也隐晦表达过:“望酥,轻舒还是很喜欢你的,她经常让我对你好些。”
你不要这么排斥她。
李望酥从赵寒的表情中,读到了这句话。
后来李望酥将自己养成了关在房中的习惯,府中下人鲜少见到她,府中后宅大大小小的事情彻底由吕轻舒一人说了算。
扪心自问,吕轻舒对李望酥其实也不差,她给李望酥院中安排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小厮丫鬟但凡对李望酥有一丝怠慢不敬,吕轻舒绝不轻饶。
每月,吕轻舒还会将账本和理顺的大小事情送到李望酥的房中让她过目。
李望酥心思阴暗的猜想过吕轻舒。
她查过账本和实际流水,最后发现,别说贪墨,吕轻舒连月俸都没要。
一幕幕在李望酥脑海中掠影浮光般闪过,最后化作眼角的水痕。
李望酥抬手拭去眼泪,像是拭去所有迷茫。
她转首看向吕轻舒,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赵寒得知府中来了李望酥的好友后,便匆匆回来了。
一进客堂,就看到周江满在正位上坐着。
旁边的吕轻舒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主心骨,眼睛都亮了,下意识朝他走了几步。
反倒是他的夫人李望酥,静静看着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
乍见周江满,赵寒一惊,忙下跪行礼。
“臣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到赵寒对周江满的称呼后,吕轻舒整个人一呆,震惊看向周江满。
长、长公主?
吕轻舒听闻过李望酥与赵寒成亲时,长公主为其添过礼,但没想到传闻中的长公主本人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想到刚刚她还试图与长公主争执,吕轻舒一阵胆寒,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周江满端起茶,用茶盖拂去茶面上的嫩叶,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迟迟没让赵寒起身。
任谁都能看得出,长公主这是在刻意为难赵寒。
最后还是李望酥看不过,轻轻晃了下周江满的袖子。
周江满暗朝她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沉沉应了一声,让赵寒起了身。
静默片刻,李望酥拿出一张纸,上前递给赵寒。
纸上墨水还没干,应是才搁笔没多久。
赵寒不解接过,扫了一眼后,登时神情一变,不可置信道:“和离?!”
赵寒的震惊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在他心里,他与李望酥情投意合情深伉俪,好端端的,怎么要和离?
赵寒压下情绪,好脾气道:“望酥,不要闹了。”
李望酥静静看着他:“赵寒,你知道我从不会拿和离来闹脾气,我们和离吧。”
赵寒脑袋嗡嗡作响,好一阵,才回过神。
他意识到李望酥不是在威胁他,也不是开玩笑,心里生出慌乱。
“为什么?”赵寒上前,欲伸手去牵李望酥的手,被李望酥躲过。
李望酥看着他,冷静道:“我喜欢穿轻盈的裙子,喜欢可爱的首饰,高兴时候喜欢蹦蹦跳跳。”
“你要的端庄大方的赵夫人,我做不到。”
赵寒从她的话中,察觉到什么,他瞬间看向吕轻舒,问:“是不是又因为轻舒?望酥,我说过武与轻舒只是兄妹,轻舒的母亲又于我有恩。”
“我与轻舒清清白白。”
说到最后,赵寒仿佛松了一口气。
似乎认定李望酥是因为吕轻舒在吃醋,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好好解释事情就能过。
岂料李望酥摇了摇头,她看着赵寒,道:“不是因为吕轻舒,是因为你。”
李望酥从头到尾在意的,都只是赵寒而已。
李望酥声音不大:“你觉得我的耳饰不过是从流苏换成珍珠,区别不大。”
“你觉得你带回来的小吃,我与吕轻舒一人一份,是不偏颇,是应当如此。”
“你觉得外出游湖,两人行和三人行,相差不多。”
“你觉得我应该对吕轻舒相让,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你觉得吕轻舒为我准备的服饰我该佩戴穿好且领情,因为吕轻舒是一片好心,我不能辜负。”
“你觉得我不该对吕轻舒有脾气,你觉得你没有错,因为她的母亲是你的恩人。”
她不是争不赢吕轻舒,而是妥协给了赵寒。
“什么都是你觉得,可是赵寒,你真的没错吗?”李望酥望着他。
李望酥紧跟又道:“赵寒,你敢说你不知道吕轻舒对你的心意?”
赵寒被问得一时语塞,躲开李望酥与吕轻舒望过来的目光。
他确实知道,甚至卑劣的洋洋自得过。
但、但他心里真的只有李望酥,他待吕轻舒就是妹妹,从未有过多余想法。
在见到赵寒之前,李望酥有一肚子话想说,可说到一半,看到赵寒的反应,后面的话突然没了说出口的欲望。
“和离吧。”
赵寒将手中和离书团成一团,奋力丢了出去,不顾周江满还在场,他焦急上前攥住李望酥的肩膀。
“望酥,你听我解释,轻舒于我真的只是兄妹!”赵寒有些慌,他理着思绪,回忆着之前李望酥因为什么与他不开心过。
“我让轻舒处理事务,是、是因为她一直很自卑,她父母虽疼爱她,但她家境并不好。轻舒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擅长的事情,我、我只是想让她自信些。”
吕轻舒的母亲虽和赵寒母亲是好友,但成年后的际遇却截然不同,堪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吕家并不富裕。
之前他不与李望酥讲,也是因为顾虑吕轻舒的面子。
吕轻舒愣怔看着赵寒,有些伤怀。
她一直以为,赵寒对她和李望酥相争时的偏袒,是源于对她的喜爱……
若仅仅是对她的怜悯或是对娘的报恩,那为何要给分给她一半李望酥的吃食呢?
赏月游湖为何要将她带上呢?
每当赵寒温柔的唤“酥酥”的时候,吕轻舒总会恍惚,觉得他是在喊“舒舒”。
她知自己小门小户配不上赵寒,也从未想过与赵寒有个一名半分。
她的想法从未变过,不管以什么身份,只要能留在赵寒身边她就知足了。
所以留在府中后,她才会竭尽全力表现自己,桩桩件件上展露自己的利索能干。
她从未想过取代李望酥,但有时候看到赵寒对李望酥好,也会暗生醋意,然后攀比。
每次与李望酥不高兴,赵寒总是哄着李望酥退一步,她以为……那是他变着法对她的温柔。
“望酥……”赵寒的声音中含了恳求与哽咽。
吕轻舒心中一痛,最后还是不忍他如此,于是上前一步,道:“夫人,我与大人真的什么都没有。夫人别生气,我明日就回京。”
前面那么久,吕轻舒都没提过回京的事,如今看到赵寒难受,就松了口。
李望酥却摇头:“吕轻舒,我与他和离,从来不是因为你。”
赵寒不懂,吕轻舒也没听懂。
但周江满没在给他们多纠缠的机会,见赵寒一时半会儿不肯和离,于是干脆让清风控住赵寒,带着李望酥出了县令府。
临走之前,周江满对赵寒道:“报恩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你偏偏选择了最差的。”
寻了家客栈住下后,李望酥才开始落泪。
李望酥一边哭一边骂,在县令府冷静自持的人仿佛不是她。
看着李望酥伤心的样子,周江满瞄了眼李舟秋,心里生出怪异的感觉。
依照李舟秋这么疼爱李望酥的样子,下午在县令府里,居然对赵寒什么都没有做。
真的让李望酥自己解决事情。
哭了一阵,李望酥终于缓过劲,她看着李舟秋与周江满道:“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周江满颔首,指挥李舟秋将她推回了隔壁房中。
气了一下午,只觉得这寒冷的天气也不冷了。
李舟秋让店小二送来热水,先让周江满去沐浴。
周江满早就可以在浴桶中坐稳,不再需要固定身体的横板,但留她一人在房中还是不放心。
李舟秋躺在窗边的躺椅上,拿了本房中备着解闷的话本看。
屏风后面的水声呼啦啦作响。
冬天橘红色的夕阳带着寒意透窗洒在李舟秋身上,美如画。
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夕阳便落了下去。
而恰此,屏风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落水声。周江满两臂攀着浴桶边沿,撑着身子。
她惊慌唤人:“梅辞!”
李舟秋迅速起身,飞快绕到屏风后。
看到在浴桶边沿攀附着的人,忙扯下浴巾,将人一把从浴桶里捞了出来,然后迅速严严实实裹住,打横抱起。
周江满下意识揽住李舟秋的脖颈。
周江满窝在李舟秋怀里,委委屈屈的:“腿麻了,突然就掉下去了。”
李舟秋啼笑皆非,她打横抱着周江满没了空手。
于是来到架子旁,让周江满自己扯了块干帕子擦拭往下滴水的头发。
裹住头发后,李舟秋抱着周江满来到床上,将人放下盖好被子后。
正欲起身,忽被周江满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两人离得很近。
才出浴的周江满面颊粉红,像朵盛开的桃花。
唇瓣嫣红。
周江满身上的香气钻进李舟秋的鼻中,窗外的风似乎听不到了。
她们的距离近到呼吸仿佛交织缠绕在一起,连周江满身上水气的味道,都涌进李舟秋的嗅觉中。
李舟秋有一瞬间的恍惚,等到再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吻上了周江满的唇。
周江满瞪大了双眼,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惊吓。
周江满被李舟秋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
她刚刚拽住李舟秋,本来是想故作不满,试探问她作为李舟秋的好友,下午为何对李望酥的事情没有反应。
但此刻唇上的软意,让她脑子瞬间放了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口钻了进来,吹醒交缠的两人。
李舟秋蓦地反应过来,猛然直起身。
自己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5 03:48:51~2022-10-08 23:5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