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月末的一个周六，天未放光多久，客厅里那只音量不小的电话，便临时充当起了闹钟的角色。
春日的清晨是再适合睡觉不过的时刻，即便已在第一声电话铃声响起时就失了睡意，江怀霜仍不死心地咬着牙将自己闷进被子里，假装这只是梦境的一部分而已。一阵铃声过后，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可是还未等江怀霜喘上一口气，该死的电话又开始叫唤了起来。
在这个人手一只手机的时代，若不是为了那性能稳定的宽带，早就该把固话给拆了。江怀霜实在是拗不过在客厅叫得撕心裂肺的座机，终于掀开被子踢踏着拖鞋带着满腹怨气打开了主卧的房门。
“早……”客厅里，许丹洛一手伸向电话，一手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条件反射着含糊不清地招呼了下。
“早。”冲着许丹洛点了下头，见她接起电话，江怀霜紧了紧身上的睡袍便要回屋，看看还有没有希望再睡一会儿。就在快要掩上房门之时，一个完全不想再听到的名字跃入耳中，于是仅余的那最后一丝睡意也随之当然无存。
见江怀霜又推开主卧门走了出来，再看看那满是不愉的脸色，许丹洛心虚地压低了讲电话的声音。于是，去而复返的江怀霜只是听到了“嗯……好……好的……再见……”这些毫无内容，没有营养的字句。
放下话筒的许丹洛，无法忽视江怀霜那十分直接的等待姿态，老老实实地开口报告：“刚才打电话来的是杰西卡……她说在润景茶庄约我喝早茶……”
“你答应她了。”江怀霜毫不掩饰此时自己变得很差的心情。讨厌的人在讨厌的时间做了让自己讨厌的提议，实在是一件让人欢喜不起来的事情。
“俄……她说会坐今天中午的飞机回美国，短时间不会再来B市了，想在临走前见个面。”
“我可不觉得那个古古怪怪的女孩是想在走之前和你叙个旧。”当初是自己向胖子漏了些许的口风，不想杰西卡再有机会靠近许丹洛。不过江怀霜没料到胖子做得那么绝，直接把杰西卡打包送回美国了。既然是自己插手了事情，江怀霜自是不希望许丹洛和杰西卡再有什么交集。
许丹洛又怎么会看不出江怀霜虽未阻止，此时的态度却表明了她是不赞成自己去的。只是，似乎杰西卡早就料到了自己也不是很想去见面，在电话里先抛出了一个让自己不得不应承下来的理由。
“说实话，我也不觉得她会想和我叙旧。不过她刚才说，有一件我丢了很久的东西在她那里，她会在喝早茶时带去还给我。我猜那是当年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丢了的一个布娃娃，就是在杰西卡被人领养期间的事情。”许丹洛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下去：“那个娃娃……是妈妈留给我的。”
倚着房门的江怀霜，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联想起的，自是若干年前许家发生的那起惨案。虽然自领养许丹洛以来，大家都没去提起许家之前的事情，但是并不意味着那些过去是不存在的。但凡经历，必留痕迹。此时许丹洛的言语，明显可见对母亲的留恋，那么当年的那件事情，又在这孩子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呢……江怀霜心里突然堵得慌。
“那么……我可以去么？”许丹洛咬着唇静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日的语气，仿若刚才那骤然升起的阴霾，又突然消散了。
江怀霜松开了在无意识间被攥紧的睡袍，深呼吸了一口，直到将那些心中翻腾起的波澜掩藏干净，方才开口应承：“你想去就去吧，带上手机，有什么不对的就立刻打电话给我。”
“嗯。”许丹洛笑了一下，却因着心事重重的缘故，而勉强了些。
说起润景茶庄，那里做的扬州式早茶味道很是不错，即便喜欢睡懒觉的江怀霜也去过几次。地址就在离家十多分钟的市中心，加上今天是周末的缘故，人来人往的，想来也不怕那个杰西卡有什么动作。江怀霜目送许丹洛进了客卧的门，便自我安慰着，进了主卧。
不管是当初的黛米，还是现在的杰西卡，都不简单。回到客卧的许丹洛一边梳洗，一边回忆着当初发现娃娃丢了时的情形。发现丢失娃娃的时候，领养黛米的事情才刚刚确定下来，手续还在办理中。自己花了很多的时间，问遍了孤儿院里的人，都说没见到过自己的娃娃，包括黛米。而后，黛米的领养手续办完，就此在自己的生活里消失，因着时间差的关系，自己从未真正怀疑过是黛米带走了自己的娃娃。直到黛米今日旧事重提，许丹洛才知道那个以为再也寻不着的娃娃，一直就在黛米身边。
“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好像不小心多带走了一件东西。不知道一个米色布裙的中国娃娃，是不是值得让你准时来和我喝早茶呢？”想起电话里杰西卡那轻描淡写的声音，手中的毛巾被甩进盆里，许丹洛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焦躁感。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去见那个算不上正常的杰西卡。纵然心中不甘愿，许丹洛仍是加快速度收拾好了自己。
就在许丹洛在门边换着鞋子准备外出之时，主卧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江怀霜探出脑袋匆匆说了一句：“等我一起去。”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许丹洛系着鞋带的手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已经重新关上的主卧门，好一阵没能晃过神。倒不是因为江怀霜突如其来的提议，而是刚才江怀霜还在努力扣着扣子的那一幕，没被扣上的部分实在是太过香艳了。于是当江怀霜收拾好东西走出来时，看见的便是仍半蹲在地上，有些傻了的许丹洛。
江怀霜心中暗暗叹气，这个笨蛋迷迷糊糊的，脸上就差直接写着来欺负我吧。果然自己不跟着去的话，还是不行啊。
开车到了润景茶庄时，才是七点十分，距离与杰西卡相约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的空余。就算是出来喝早茶，江怀霜也从未在这么早来过。
“过会儿你进去见她，我就在这儿等你，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回来，或者给我打电话也行，从这里过去很近。”江怀霜将车子拐进润景茶庄旁边商场的地下停车场，细细叮嘱。早先在路上的时候，两人就商量了，既然杰西卡约的是许丹洛，若非必要，江怀霜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嗯……你在这里等，不无聊么？”许丹洛看了看，地下停车场里全是车，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些犹豫。
“没事，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江怀霜伸手捏了捏许丹洛的脸，总算是看着这孩子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反正已经出来了，过会儿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然后中午去吃私房菜好不好？”江怀霜扯开话题，见点着头应承的许丹洛原本紧张的神色变得轻松了许多，这才打开车门将她赶了下去。
看着许丹洛一步一步向通道走去，绕过柱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江怀霜随便抓了本车里的杂志看了起来。孩子长大了，有些事情是要自己面对的，江怀霜如此对自己说着，可是却烦乱得很，杂志上的字没看进去几个，心思也总往一旁静默着的手机上溜号。
虽说想要娃娃和不想见杰西卡的情绪还在心里左右相争着，可是想起不远处正等着自己回去的江怀霜，许丹洛的心里明显平静了许多。这样的镇定，一直保持到七点三十分，杰西卡出现时。
让许丹洛比较意外的是，杰西卡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一个不算巨型的行李箱。一副只是路过的模样，多少显得自己有些太过小心谨慎了。
“等了很久？”杰西卡在许丹洛对面坐下，出言却是意外的和善。
“没。”许丹洛拿不准杰西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伸手替她斟上一杯茶后，便没了言语。
杰西卡接过茶杯后小小地喝了一口：“听人说，这家茶楼的早点很好吃，我总想着要在离开B市之前来吃上一顿。”
完全是一副叙旧的模样……许丹洛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个娃娃……”
“不要着急么，我们先看看吃点什么。”杰西卡取过桌上的餐单，“听说这里的鱼汤馄饨和大煮干丝不错，你要不要来一份试试？”
“随便……”面对杰西卡如此和蔼可亲的态度，许丹洛就算心里很是焦急，此时也不便发作，憋屈得紧。
杰西卡见许丹洛兴趣缺缺的模样，有些好笑又无奈地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隔着桌子递了过去：“行了，给你娃娃。别摆出那副被骗了的表情。”
许丹洛心急着接过了袋子，打开塑料袋后又是一层塑料袋，一层又一层，直到解开第三层塑料袋后，才看到一个盒子，打开盒子……又是一个布袋。就在许丹洛就快觉得又被耍了的时候，在最后的布袋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米色布裙的中国娃娃，妈妈给自己的娃娃……许丹洛抓着娃娃的手微微收紧，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过细看起来，这个娃娃和记忆中的是一模一样，两三年的时光，没有变黄也没有变旧，干干净净的一如自己妥帖收藏的时候。再看着桌上被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包装盒和塑料袋，许丹洛多少可以猜到为什么娃娃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了。
按说当年应该是杰西卡故意拿走自己的娃娃，不过此时看来，娃娃又被保存的很好……重新收好娃娃，许丹洛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说谢谢还是就此拂袖而去。
倒是杰西卡在许丹洛收拾好后，一脸认真地点起早点来，十足的和老朋友叙旧的模样。许丹洛呆呆坐着，看着点心一样一样被送上来，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才一个月的时间，杰西卡怎么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说起来，我这次被送回美国，还要多谢江家呢。”杰西卡喝了口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咳……”就知道本性难移什么的就是真理，鸿门宴什么的就是这里，许丹洛好不容易将卡在喉咙里的虾饺咽了下去。
杰西卡见一直镇定安静吃着食物的许丹洛，被自己的一句话给弄得噎住，不免笑了起来。将许丹洛的茶杯满上递了过去，继而满脸认真地接着说了下去：“领养你的那个人，暗示我的养父，如果再让我接近你的话，就会终止和PFD的合作。所以我那个怕事的养父，在考虑了一个月后，还是决定将我送回美国。不过，这可真是个让他左右为难，最后忍痛割爱的决定呢。”虽然是一副认真的表情，杰西卡的语气中却是怪怪的戏谑感。
“……如果你真的不想离开，我会回去和她说说看。”许丹洛沉默了一下说，算起来自己和杰西卡一直没什么深仇大恨，如果之后不再有交集或者杰西卡一直可以保持这种友善的态度的话，一同在B市生活，也没什么。虽然杰西卡之前说的话奇怪又失礼，可是因着几句口舌之争，就让人家父女相隔一方，就有些残忍了。
“不！”杰西卡见许丹洛一脸正色的提议，立即收起了方才戏谑的态度，坚定地拒绝。而后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又换上了放松的语气接着说：“刚才说谢谢江家让我可以离开B市回美国，我是认真的，你要相信我。”
“嗯……”许丹洛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杰西卡看着许丹洛迷惑的模样，不免自嘲地笑了笑：“洛，从认识你开始，就一直是个心软迷糊的家伙呢。”
“俄……”这算是褒还是贬，许丹洛还是跟不上杰西卡跳跃的思维，有些尴尬地夹起一块干丝慢慢吃了起了。
“能不和我的养父在同一个城市，还能每个月收到一笔不菲的生活费，说起来，这都是和洛的重逢带来的好处。不用每天晚上对着那个老色鬼，人生真是突然变得轻松了许多啊。”杰西卡给许丹洛的杯子倒上水，放低了声音，却说得清晰异常。
“咳咳……”许丹洛抓起刚被续满水的茶杯大口灌了起来，听杰西卡说话的时候吃东西真是太愚蠢了。不过，刚才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许丹洛反应显然都在杰西卡的意料之中，递上一张纸巾，杰西卡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怎么，很吃惊啊？当初他在孤儿院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一直毛手毛脚的，所以，我真的是一点都不吃惊呢。”
……许丹洛开始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还是眼前的这个女孩疯了。“可是……当初领养你的时候，是一对夫妇啊……”许丹洛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像没什么营养的话。其实在这样尴尬的场合，一时间真的很难找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来说。
“你是问我的养母吧？”杰西卡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那个女人，一直认为收拾家里的一个，要比收拾外面的一群来得容易得多。不过，她在半年前就车祸死了。真不知道她要是早知道自己死得那么早，会不会连这一个也给除了。”
“……”许丹洛握紧了茶杯，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似乎目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持镇定，然后听着对面的这个女孩说着属于另一个家庭的秘密。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笑？还没有成年，就被人包养了，还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呵呵……”杰西卡说着，唇角上扬，笑了起来。
“我没有……”许丹洛老老实实地开口，她现在真是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有些东西重重地压在心上，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我知道，你的心里在笑。就像你当年看到同学给我带了那些吃的，心里一定在鄙视地嘲笑我吧？”杰西卡笑着，伸出指尖指了指许丹洛的心口，声音却变得有些尖锐了起来，“呵呵，笑吧，没关系。有的时候我想想，也挺好笑的。”
面对着眼前笑得愈发张扬的女孩，许丹洛的心里突然变得很难受。此时的杰西卡，和记忆中那个初次见面的黛米重合在了一起……那样的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好了，不要笑了。”许丹洛见杰西卡笑得失控，笑得眼角都出现了泪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杰西卡止住了笑意，突然站起来凑近了许丹洛的面庞，眯起眼直直看着，在许丹洛就要翻脸之前方才悠悠地开口：“你真的不想笑啊……”
许丹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这才稍稍舒缓了一下已经被压抑得不行了的情绪，递了张纸巾给杰西卡，说：“我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好笑的。无论是过去也好，现在也罢，生活是你自己选的。我从来都没有资格笑你。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这种事情应该是你一个人的秘密，我们真的没有熟到可以分享这种秘密的地步。”
杰西卡捏着纸巾，过了好久才开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走之前和你说这个。明明来之前，我只是想把娃娃还给你，然后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饭而已……”
“那么就吃早饭吧。”许丹洛夹了一个汤包放到杰西卡的碟子里，只盼得可以快快结束这顿越来越尴尬的早餐。
杰西卡用筷子戳了戳软软的汤包，却没急着吃掉，反倒是问道：“说起来，领养你的那家人，怎么样。”
反正和领养你的那家完全不一样。许丹洛将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了吧。“嗯，还好。”许丹洛的回答十分中庸。
“江元军和刘淑琴是B市商界的模范夫妻，这几年一直在周游各国，过着逍遥的日子。现在江家就剩下他们的独生女江怀霜，也就是上次在学校办公室看到的那个女人。看来你的日子，应该很好过。”杰西卡说完，夹起汤包咬了一口。
“……”知道得那么清楚还问，许丹洛郁闷。
“如果当初领养我的，是这样一个正常的人家，或许现在坐在这里的，又会是另一个我吧……”杰西卡的声音低了下来。
“……”许丹洛张了张嘴，确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无从安慰。
“不用安慰我，事实上当初也的确是我挨不住，不能接受生活的落差。”杰西卡笑了笑，却多了分淡然。几口吃完汤包，杰西卡放下筷子，看向许丹洛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其实一直很嫉妒你可以在那样的环境里耐心地一点一点争取口粮，或许现在还应该嫉妒你现在所拥有的生活。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和你说了这么多。”
“……”许丹洛大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样的秘密啊……
“好了，我吃完了。先走了，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杰西卡扔下两张红票，也不等许丹洛开口，便拉着行李箱走了。
就这么……走了？许丹洛透过旁边的落地玻璃窗，看着杰西卡截停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真是……非常莫名，以及非常出乎意料的一顿早饭啊……许丹洛心里沉甸甸的，许久，才抱着盒子走了出去。
心里有事的许丹洛，没注意自己是从商场的另外一个入口进了地下停车场。当她反应过来开始到处找江怀霜的车子时，隔着一根柱子的地方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声音……还没等许丹洛细想，身子便已自动往柱子边挪了过去。
“怀霜……我们分手吧……”一个女人的声音，缓慢而坚决的声音。
当许丹洛靠近柱子，听到的便是这简单的七个字。手中的盒子无声滑落，为什么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就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知道了两个了不得的秘密……许丹洛此时的心情已经复杂到无法用惊诧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