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馥馥吗?”

  初听祝白果问出这句话,祝锦城还以为她只是借抽查他的学习情况,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将他从家庭巨变的震惊与无奈中暂时拉扯出来。

  是的,家庭的巨变。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有天钱清突然在外晕倒被送进医院,醒来后第一时间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祝锦心一个耳光,摔出了亲子鉴定报告,直接叫破了她祝家私生女的身份。

  母亲疯狂咆哮,痛斥父亲的奸诈恶心,怒呵祝锦心的虚情假意,也没忘了连带咒骂他们其他人都是流着肮脏血液的祝家狗东西。

  父亲阴测笑着,只问母亲当年心仪的男人终是无后,她养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他的,这些年给他养孩子养得开心不开心,言语间全然不顾三个子女……哦,不对,应该说是四个子女都在旁边听着。

  大哥伏于地上,将那一张张散落的报告捡起,就那样趴在地上细细地看,口中嘀嘀咕咕皆是不信、不能。看起来受到的打击比旁边白了脸怔了眼的祝锦心还要严重许多。

  而祝白果……一直远远站着,微微皱眉,但更多的只是平静,就好似他们话语风暴中心频频提到的名字,那些恶毒的设计与伤害都全然与她无关……

  那时,祝锦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明明人还是那些人,看起来却是那么陌生。

  得不到妻子爱情的丈夫为妻子的心上人送去大顶的绿帽,愚蠢妻子早就暴露的换女计划,丈夫将错就错让妻子用亲女换回私生女千宠百爱,将亲女的运道转到了丈夫私生女的身上……

  尖刻疯狂的字句全然不顾祝锦城的意愿,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耳中,掀去了那已经破破烂烂的遮羞布,直接将他的生活扯出一道可见深渊的巨大裂缝,内里全是恶与毒。

  祝锦城想去安慰祝白果的,即便她似乎毫不在意,但他依旧想为她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话……让他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木木的根本无法自控挪动,只能就那样僵硬地听着父母将陈年的旧秘来回撕扯,以最恶毒最伤人的话语相互攻击,屋中他们的子女在他们的口中只是可以用来相互伤害的工具,他也只能僵硬如工具一般空洞地接收那些他完全理解不了的内容。

  愤怒疯狂与挑衅奚落,终以母亲的吐血昏迷为休止符。

  医护涌进,急救设备推入,祝锦城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飘起,像是已经飘去了上空俯视着这场闹剧。

  然后,他被拉了回来。

  上浮的灵魂,无法移动的身体,生了根一般的脚,皆因祝白果轻轻的一拉归于了原态。

  待祝锦城终于缓过了那口气,已是不知不觉被祝白果拉着下了楼,到了旁边的花园亭子里。

  扭曲的面目,恶魔般的话语,都被留在了楼上,祝锦城想要对祝白果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还是祝白果先开了口。

  不是安抚,不是劝慰,那是一句甚至与他们刚才经历的所有毫无干系的问话。

  “你知道馥馥吗?”

  时隔月余,当此时祝锦城真的亲眼看到那前方足有五六层楼高的丹炉时,耳边似还能听到自己当时的回答。

  “南合之东,近东海处,琼山洞底有妖,生如三目之狸,近得其庇,死如沉木,佩之则吉。”

  自打脑子回来了,不说过目不忘吧,高中的那些教科书祝锦城已经来来回回学了好几遍,该记住的也差不多都记住了。“馥馥”在《修仙史》的妖兽篇有收录,祝锦城复习的时候自是没拉下。

  沉浸式的学习让答题成为本能,祝锦城还记得那时自己完美答完后下意识地等待表扬,却不曾想祝白果之前的那句“你知道馥馥吗?”竟是他平凡生活的最后一个句号。而他答完后,祝白果直接给他撕开了个全新篇章……

  “我们就是馥馥。”

  那句话,祝白果说得很认真,那时祝锦城听了却觉得很搞笑。

  对,很搞笑。

  就像是现在,明明刚才还在考场里考试,考着考着突然眼前一花,再睁眼就到了这处密封的钢铁空间,面前杵一巨大丹炉,自己被束了手脚还和一堆人泡在一个气味奇怪的水池里一样搞笑。

  还好,一个月前听完祝白果说完那句话,他只随便呵了一下,就信了。

  不然……他现在就该也是个摸不着头脑等着下锅的大饺子了。

  也难怪白果在病房听到那些话时并无动容。比起他们其实是妖,还是快被下锅的那种,上一辈已经发生完了的那些爱恨纠缠互相伤害又算得了什么呢。

  泡在水池中的都是一眨眼就换了地方的人。

  慌乱,挣扎,扑腾,尖叫,呼喊……水池里满是热闹。

  只是安静转动脑袋寻找祝白果身影的祝锦城甚至觉得自己此时有些格格不入。

  祝白果,自是也在池中。

  不比祝锦城对亲姐的无条件相信。

  直到真的泡在了这据说用来洁净材料的水池里,看到了那巨大的丹炉,祝白果才对自己只是个炼丹材料这件事有了些真实感。事情发展至此,那女鬼说的话,已足以可信七八分。

  这密封的钢铁空间里,除了那炉子,最大的设施就是这泡着人的池子。祝白果转动着四下看了看,一眼就从那些脑袋里认出了钟慧儿和钟丛,哦,还有那昂高了脖子冲自己挤眉弄眼的弟弟……

  池子里足泡了二十几个人,除了祝白果关心的那三个,她还看到了殷尧,周正和祝锦心。

  说来……自从一个月前,祝忠言在医院把钱清气到中风,祝锦心就开始早出晚归,祝白果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在家里见过祝锦心了。

  现在看起来,她气色还不错的样子。

  泡在水中视角受限,祝白果看不全所有人,只大概又看到了一两个有些眼熟的,可能是同校见过的人。

  倒是……还有一个泡着的人挺让她意外的。

  祝白果与不远处的楼子民对了一眼,后者一脸惊讶地努力扭动,似是想要游过来。

  是了,妖的血脉,总有异处。楼子民身上带着的修仙遗物,应该是那次去游戏大厦时他隐晦提到的用以压制化解与常人不同的情况。所以……他也是材料之一啊。

  女鬼倒是没提到他。

  祝白果对楼子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做无谓努力,而后望了一眼前面远处那一彩一红傻乎乎左右看就是没法转到后面来的两大脑壳,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侧暴躁怒吼的周正和努力挣扎的殷尧。

  雌强雄弱的骨鸠,雄性越惨雌性越强。

  不可食荤的石狨,荤腥食用越多就越愚蠢。

  沉迷繁衍的牙鼠,必须吸食配偶的血液才能繁衍。

  还有……

  耽于情的馥馥,生时情愈重亡时木愈香……

  女鬼只与祝白果提过这四种与她有关的妖。

  至于其他,女鬼只道都是有着妖的血脉,又被那金教授操纵了人生只为催发妖性的可怜人罢了,其他并不愿多答。

  不过,也并不重要,只要能解决这件事就好,其他人是什么妖,祝白果并不关心。

  而祝白果却不知,自己不关心的这件事,宋秋意其实挺关心的。

  一月前,盛舟舟的突然出现,给祝白果添了个看好感度的能力。在顶着绿色高好感度的女鬼越发焦急,旁边金教授头顶的黑色恶意又从72%迅速攀升过了90%的情况下,她们最终还是决定让祝白果在不与金教授正面接触的情况下,靠近些听听女鬼到底要说什么。

  结果一近,事情就刹不住车了。

  女鬼以一句“你知道馥馥吗?”为引,再次彻底改变了她们对祝白果那边世界的认知。

  按女鬼的意思,金教授已经是靠一张炼妖丹方断断续续活了大几百年的老妖怪。而祝白果,正是那张丹方上的一味材料“馥馥”,准确地说,她不是丹药的材料,是炼丹的燃料。

  不过不管是材料还是燃料,原本还在等她和殷尧繁衍出下一代混合了“馥馥”和“牙鼠”血脉孩子的金教授突然改了主意,认为祝白果的“馥馥”妖性暴涨,已是最佳炼丹时机。

  那金教授计划在高考之日成事,女鬼劝祝白果尽快出国,再低调周转各地,隐姓埋名一生方得一线生机。

  因着不想惊动金教授,祝白果停留在他们附近的时间很短,只听得了女鬼寥寥数语,还无法做出回应和询问。

  不过就那几句话,就已经足以让祝白果回家和宋秋意消化了大半个晚上。

  若按那女鬼头顶的好感度,她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是这里面显然还有很多问题。

  比如女鬼的身份,为什么会一直出现在金教授附近,又为何之前见过祝白果几次从未提过此事,现在又愿意和盘托出。

  又比如那所谓的出国隐姓埋名才能得到一线生机……若如女鬼所言,这事情至少牵扯到到了殷祝两家,两个在京市举足轻重的豪门在她口中尚且不值一提全无抗衡金教授之力,难道出国就能避过这场祸事吗?

  甚至还不止这些。

  那女鬼匆匆说出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背后都能衍生出大量的问题,她们在搞清楚之前又怎能轻易听从。

  那一夜,两人查了很久关于“馥馥”的资料。

  那种数千年前,生活在南合与东海交接处的似狸之妖,似乎有预知的本领,与之交好便能避开祸事。

  馥馥死后,尸身不会腐烂,而会迅速木化,成为一块带有浓郁香气的木料,正史上又说将那样的木块带在身边能起到被祝福的效果。而她们翻到的野史和杂乱传说则有提到馥馥的木化尸身是上好的燃料,据说曾有痴迷炼器的大能修士无视天道伦常屠杀了不少馥馥,只为炼出更高级的法宝。

  资料上的内容不过寥寥,但是已经足窥其可能的关联。

  这么一对比,祝白果的木属性灵根,还有之前为什么她能看到钟家兄妹和杜怀生要倒霉时身上发出的红光,似乎都可以解释了。

  灵气是支撑修仙世界的基础,灵气消失灵物枯竭,修士失去修为,妖与魔兽亦无法苟且。

  真正的馥馥妖族,如书中记载,应该在数千年前灵气消失时就如其他妖族一般,选择了搭乘光界离开此界或是留下从此成为一个普通的人活着。

  如此数千年,所谓的馥馥血脉,想来也已十分稀薄。

  那张“炼妖丹方”上其他妖族的血脉,显然也不大可能浑厚到哪里去。

  那样的丹方……真的能让人活到快千年吗?

  修仙,本就会随修为增加寿元。修仙界亦有凡人可用的延寿丹方,个人体质不同,少的能加十数载,多的延寿百年也不是不行。那方子不过寻常,在宋秋意得来的那些储物袋中就有至少三个玉简有提到。可惜,那边世界的材料炼制出来的丹药对祝白果无效……而祝白果那边的世界早就没了那些类似的灵植。

  假如不取妖族血脉性命,只借些许血液,加以改良后是否能炼制出低阶的延寿丹药呢……

  那一晚,祝白果因从人变妖久久难眠,宋秋意却是因着一直在想那张丹方也难以入睡。

  虽有所惦记,但宋秋意一直知道那大抵是自己的妄想。要紧的事情,应是搞清楚那女鬼和那金教授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只能说,好在送上门了一个盛舟舟,让宋秋意寻找到了代替寿命的能量可能。

  借助宋秋意为与女鬼做出的法宝,充上通过盛舟舟与系统提炼出来的阴气能量,祝白果终于能做到不开口也将心中的意思传递给那女鬼。

  那女鬼只会出现在金教授身边,当金教授进了学校,女鬼却不似当初能徘徊在校门外的钟沙,她会消失。所以祝白果能与其沟通的地点只能是在校外。

  每次不敢靠近太久,接连好几天断断续续地找机会接触后,祝白果才将事情拼得更完整了些。

  一个人,掌握了分辨修仙遗物的工具,知道如何分离出人的寿命将其变为催动修仙遗物的能量,还靠着一张炼妖丹方断断续续地活了几百年,这几百年……够他做多少事情呢。

  这样漫长的生命,权财已不过积累到无趣的东西,他要的是真正的长生,而不是一次次靠着劣质的丹药断断续续清醒的日子。

  那张丹方上的妖族血脉,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稀薄的妖族血脉,成的只是能让他清醒一段时间,又要沉睡更久的劣质丹药。

  他要他们有更浓的妖性,他才能有更好的丹药。

  他可以是金教授,可以是玄师,可以是任何一个他想要的身份。他借大师之名,藏于暗处,圈养那些妖族血脉,引导他们,甚至……操纵他们。

  一生,一代,一代代……

  他把他们打到尘埃里,又扶到云端上,给他们痛苦,又给他们欲望。他要他们七情浓重,要他们疯狂彻底,要他们喜怒无常,残忍无情又爱欲深重。

  要他们不像个人……

  要像妖。

  他甚至会去研究丹方上的每一种妖,去分析他们研究他们,给他们量身定做的刺激。

  育种,杂交……

  他们是他棋盘上一无所知的棋子,是他实验下愚蠢的小白鼠,还心怀感恩……叫他“大师”……

  几百年发展出的势力盘根错节,女鬼能给祝白果的建议,只有“快逃”。

  女鬼跟在那金教授的身边听说过祝白果糟糕的家庭生活,就自管自地给她下了一个自强不息正面自我激发妖族血脉的好定义……所以当她从一只还会活很久的馥馥变成了一只马上要被烧掉的馥馥时,女鬼出声喊了她。

  其实吧,祝白果和宋秋意分析了一下时间点,那被激发浓郁了数倍的妖族血脉……其实很可能是因为她们那次真正的双修。当然,这事就不会和女鬼说了。

  而女鬼那个“快逃”的建议,她们不是没有好好考虑过这个建议。但是,就像女鬼说的那样,逃走的生机,怕是也只有一线。

  好就虽然那金教授能力无穷,但是那丹方的事情始终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其他人不过是执行他拆散的命令。而那女鬼日日跟在他身边,不该知道的秘密,的确没少知道。

  最终,她们还是选择了踏上了另一条路。

  过去的那一个月,她们将时间利用到了极致,然后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柜中,宋秋意盘腿坐在树桩子上,看着放在腿上的手机。

  【9:00】了。

  如果没有金教授的事情,祝白果应该是在考最后一门。

  选择在高考快结束了时杀人,的确是那个人喜欢诛心的做法。

  如果那女鬼说的都是真的。

  祝白果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泡在了那个洗材料的大池子里……

  她会不会很害怕……

  虽然已经尽力做好了准备,但是一个人面对那种老妖怪,还是会怕的吧。

  宋秋意掐紧了手心,眼角渐渐晕出了湿意,只恨自己无法陪在她身边。

  只是,被困于柜中揪紧了心肠的宋秋意却不知,此时在那钢铁的空间里,祝白果比她想象的,要勇好多。

  水池的热闹与混乱不过几分钟,岸上就来了人。

  祝白果看着突然出现在水池边,头上顶着黑色96%和绿色92%的一人一鬼,咬牙呵了一声。

  池中好几个帝华的学生认出了金教授,开始叫教授救命。

  “我的小羊羔们,你们好啊。”依旧顶着金教授皮囊的男人目光扫过池中数人,又笑道,“诶嘿,还有几只从高考考场上抓出来的小羊羔嘛。可惜咯,学海有涯,你们快上岸了,还被我抓来下锅,白白浪费了那十几年上的学啊。”

  这话一出,之前喊“教授救命”的几个倒是闭嘴了。又有另外几个小说看多了开始悉悉索索说“是不是无限流的开端”……

  就在此时,一道带着讥讽的清冽女声响起。

  “别用复数了,直接报我名字得了。”祝白果抬手推开了身前挡着的人,踏水前行,看向岸上愣了一下的男人呵道,“你选在高考考最后一门的时候抓人,不就是为了最后刺激一把执着学了十几年终于可以证明没白学的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