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本该安安静静的别墅,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一开始是楼上远些的地方,然后加上了楼梯那边,开关门和跑动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不少惊惶的呼喊。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从遥远处传到了听力颇好的宋秋意耳中,暂时还没有惊动沉浸在修炼妙处之中的祝白果。

  宋秋意等了一等,直到楼梯那边远远传来了祝锦城明确向着这边跑来的声音,方才出声轻唤了祝白果。

  带着些灵气的声音,清晰又柔和地将刚刚又运转完一个周天的祝白果带离了修炼的玄妙境界。

  “我们成功了!我还试着运……诶……呕……”祝白果睁开眼,欲第一时间与宋秋意分享喜悦,藏不住的快乐如同星辰在眼眸中闪耀。只不待她开开心心地把话说完,一股奇怪的像是麋尾村那些不勤快的养猪人家猪圈里常年沤出的味儿就把她冲了个正着,下意识地抬手掩口鼻,却是被更近了一些的味道差点逼到呕出来。

  “啊,对不起,我忘了……”宋秋意赶紧抬手。

  涤尘诀落下,祝白果周身一轻。

  一道灵风在屋里席卷而过,那怪异的难闻气味也随之一空。

  只是……

  晚了!

  自己再也没有一双没看过手上那厚厚泥灰的眼!

  祝白果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宋秋意,嘴唇微颤:“我刚才全身都是泥巴吗?你都看到了吗?”

  “那不是泥巴,是你引气入体成功后,灵气从你身体里逼出的杂质。”宋秋意一本正经。

  还不如是泥巴!

  祝白果两眼一黑。

  只刚刚引气入体成功,变得更加健康的身体却不允许她就此晕过去。

  当然,外面飞奔跑来的人也不允许。

  “听脚步声外面来的应该是祝锦城。刚才你家里好像有人受伤了还是怎么,楼上挺乱的。”宋秋意刚说完,外面的敲门声也响起了。

  不过让宋秋意有些意外的是,人来得挺急,响起的敲门声却不似她想象的那般猛烈,反是由轻到渐重,不急不缓的与外面那人急促的呼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倒是个挺有心的弟弟。

  “我出去看看。”祝白果倒是没宋秋意想的那么多,不过保护柜中秘密是第一要务,她几乎是在敲门声响起时就立刻站了起来。

  只她刚站起呢,就听到外面祝锦城压抑的干呕声,一时变了脸色。

  “不会吧……我刚才的味道传到外面去了吗?”祝白果低头看向宋秋意的目光满是惊恐。

  “当然不会,你想什么呢?这里的声音气味所有,外面的人都是没办法感知的。”宋秋意对如意玲珑塔很有信心。

  “那就好,那就好……”祝白果心中稍松,只是目光落在宋秋意身上,那刚落点儿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那么臭,她却还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连挨着自己的距离都一点儿没远去……

  祝白果心中有很多槽,但是她羞于吐,正好借着外头逐渐变重的敲门声和祝锦城压低了声音的轻唤,匆匆出了柜子。

  出柜第一时间深呼吸了一口。

  嗯,还好,真的没味儿。

  祝白果真的无法想象,如果宋秋意说的家里的混乱是因为刚才那味儿弥漫了整个别墅而造成的,自己该如何打开这道房门。

  混乱,当然不是因为难闻的气味,而是远比它更糟糕的事情。

  救护车,VIP通道,浓重的消毒水味,一扇又一扇被打开门,一个又一个亮起的机器……

  凌晨三点十五分,几个医生抱着厚厚一叠检查单做出了最后的诊断。

  “没什么事啊,就是有点贫血,其他都很健康。”

  不算还在检查室里的钱清,在场祝家四人,加上一个张妈,没人在看过那半床的血之后能立刻相信这诊断。

  这四人中自是包括了祝白果。只是她不似另外几个觉得医生是没看出来恶疾为何的,她倒是觉得,恶疾怕是没有的,有的是其他。

  毕竟一切都太巧了。

  在前两天决定用引气入体检查身体异样时,宋秋意就和祝白果讨论过,如果她那些永远无法学会的知识点真的是身体的异状引起的,那么很可能是由外力介入造成。宋秋意那边儿的修仙界,有个词语叫做反噬,也就是说如果祝白果能解决身体的异状,那么曾经伤害她的外力就很可能会出现不好的状况。

  当然,在那时,一切都是揣测,是无法验证的纸上谈兵。

  可是就这么巧,宋秋意破了她脑后无法通过灵气的阻滞,她刚引气入体成功了,然后楼上钱清就吐了半床的血,在医院的各种机器里塞了一圈出来却只是贫血而已。

  还有……

  祝白果看向不远处依墙站着的腰间坠一金牌的白发道士,这甄大师来得也太巧了。

  什么夜半算出祝家有劫前来一助这样的话,也就糊弄一下其他人,反正祝白果是不信的。

  只是……如果像她猜想的那样,那又真是亲妈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而且这个甄大师,看起来挺正常的,面色红润,不像是刚被反噬的样子。

  就在祝白果有所纠结的功夫,祝忠言那边也将几个医生又盘问了几回,得到的答案皆是确定肯定,也不提转院再看,竟是第一时间小跑着去谢了不远处的甄大师。

  什么多亏大师来坐镇,又送一灵符护我妻子之类的恭维之话一连串地出。

  祝正轩扶着哭红了眼睛的祝锦心一道跟在后面,亦对甄大师连声道谢。

  父慈子孝,感天动地,倒是显得他们这边儿落在后头没往前的两个有点儿冷心冷肺。

  是的,两个。

  祝白果没动,从祝家出来就一直跟在她旁边的祝锦城也没动。

  “你妈看来没事了,你好点了吗?”祝白果拧开之前去自动售卖机上买的柠檬水,递给了旁边苍白着脸,时不时还捂一下嘴似要呕出来的少年。

  在被祝锦城叫到楼上,看到主卧那半床的血时,祝白果还以为他的异状是在晕血。祝锦城很快摇头否定了,一路上却也没说他到底是怎么了。

  之前钱清那般,其他人都在担心,祝锦城不欲多言似也沉浸在担心之中的样子,祝白果也没好多问。

  也不知祝白果刚才那句话是戳到了祝锦城哪里,少年竟是轻轻抖了一下,才伸手接了水去。

  祝白果心中对吐血的钱清和突然到医院来的甄大师有所怀疑,十分抵触,所以到大师走时,都未曾如其他人那般上前告谢。

  如果所猜是真,那么也不差个失礼了。

  昏迷的钱清输上了血,不多时便清醒了过来,带着几分脆弱与难得的温和催着祝家人回去休息。

  祝白果看着病床上苍白着脸的女人,生出了一种想要直接问一问的冲动,于是自告奋勇要留下守夜,无视了祝锦城在后面扯她衣角的力道。

  钱清自是不愿的,只是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一旁的祝锦心也开口要求留下陪床。

  当然,钱清一个都没要。

  只是同样拒绝的话,一个只得了清冷的“不用”二字,另一个却是软和了声音哄了好久。

  “走了,回去了。”祝锦城似是比祝白果还不耐烦听那些什么“别怕妈妈没事”“心心乖乖回去睡妈妈明早就回去了”之类的琐碎言语,直接拉了祝白果的衣袖就要往外走。

  正上头着,真的很想问一问这亲妈到底怎么回事的祝白果一时有些犹豫,没及时跟上。

  祝锦城一拉人没拉动,一下子眼圈就红了:“你走不走!”

  “走走走……”爱哭的弟弟上线,让祝白果冷静了一点。

  祝锦城哼哧哼哧地拉了人就走,也没和屋里的人打声招呼。

  祝白果觉得有些奇怪,虽说祝锦城平时就不是很有礼貌的人吧,但是今天毕竟亲妈吐血倒着呢,他这样莫名其妙沉默似是生气离开的态度,就不大正常了。

  跟了祝锦城出去,他却没往地下车库走,反是直接出了住院楼,到了外头空旷的园子里。

  期间祝白果倒是主动问了几句,得到的回应却只有沉默和一些扭捏闪躲的眼神。

  三月的夜也挺凉,楼栋间四处通达的园子里风也挺大,让祝白果想起了差不多一周多前在祝家花园里时的情形。

  祝白果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忍不住打趣了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久没这么扭扭捏捏了,上回这么难开口,还是你拉我到花园里问我,你和祝锦心我更喜欢谁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总不能还有比那句更难开口的吧?”

  一语罢,路灯下,走在前头的祝锦城突然回头,不知何时又红起来的眼圈在灯光下似还闪着泪光。

  生日那天,祝锦城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那边,这段时间相互吐槽归吐槽,两个人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此时祝锦城这般,让祝白果不禁微皱了眉,正经了面色。

  只是这份正经,在祝锦城终于开口后,还是没能绷得住。

  祝锦城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顶着两红眼,开口就是:“我和你妈,你更喜欢谁?”

  祝白果:“……”真的万万没想到,果然是比上次更难问出的问题呢!

  “你这什么问法啊,什么叫我妈?”祝白果心中有一点点猜测,只是太微小了。

  “你不乐意的时候,不也老在我面前称他们是你妈你爸你姐你哥你爷爷。”祝锦城梗了一下脖子,眼中泪光更甚,“你为什么岔开话题!很难做出选择么!她对你那么冷漠,你还老愿意给她做菜吃!你是不是更喜欢她!”

  “那些菜她也没吃啊,不都你们吃了。”祝白果无奈。

  “对!她没吃!你还老给她做!回家的第一天你就知道她不喜欢油腻腌咸了,所以后来你老做一些清淡小素菜!”祝锦城气到跺脚。

  “……”祝白果叹了口气,“行吧,你观察力还挺强的。”

  祝锦城:!

  “但是我还是和你这个世界第一好。”祝白果在祝锦城发飙之前赶紧补充道。

  祝锦城一下子熄了火,眼神飘忽坑坑巴巴半天挤了一句:“上回你是说和我天下第一好。”

  “有啥区别,差不多意思就行。”祝白果有些心虚地岔开话题,“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是不是在我闭关刷卷子的这一天半里,你们闹矛盾了?”

  祝白果知道自己问出的,还不如她猜想的可能性大,但是她得试着让祝锦城开口先说一说。

  果然,“第一好”总是那么好用。

  “我记起来了。”祝锦城压低了声音,拉着祝白果的袖子往路灯照不到的暗处站了站,“在祝正轩敲门叫我起来之前,我刚做完一个梦。等我醒过来,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个梦,而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的一些事,重新被我记起来了。”

  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个许多的大片的黑暗,深夜里看去似影影绰绰。祝白果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便被祝锦城说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没有功夫在去在意周围。

  或许是年代太远,又或者是被忘记了太久,祝锦城记起的那些事并不太完整,在他的描述中充斥着许多他当时的主观视角与感受。不过,并不妨碍祝白果听懂了。

  那是祝锦城读小学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殷家已经和祝家诸多来往,殷尧和祝锦心也认识了好几年。殷尧身边总跟着周正,孙修竹还没出现。

  祝锦城记得,那大概是个秋天,或者是冬天,反正是个他开始穿厚毛衣的季节。

  在那个季节,或者说那几个月里,殷尧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爱捉弄他,他的跟班周正也是。那时候,他和祝锦心,还有殷尧和周正,都在一个班上。

  一开始,是小打小闹。

  文具盒里的虫子,课本上的涂鸦,体育课打球联合同学不带他玩……

  祝锦城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但是那时候他和祝锦心的感情好像不错,祝锦心总是劝他,他大多时候都忍了。

  忍不了的时候,又没有证据,倒像是他莫名其妙发脾气,反被老师说,被同学在背后吐槽。

  脑子比较单一的小学鸡而已,祝锦城就那么在班上越发格格不入了。

  后来,小打小闹变成了有些过分。

  凳子上的胶水,体育课上对着头打过来的球,被撕掉的作业……

  在祝锦城的回忆里,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应该是去找过爸妈说那些事的。不过那时祝家才刚攀上殷家,问题当然不能是在殷尧身上,只能让祝锦城从自己身上找找不被喜欢的原因。

  祝白果攥着拳,忍着怒气听着,没有打断祝锦城的回忆。

  倒是他说到告状这处,略停了一下,嘴角斜斜上钩,问了祝白果一句:“你爸那时候是家里万年不管事,我就问你妈‘妈你不是说我们要好好读书,我现在课也不能好好上,作业都要被扔掉,我还怎么好好读书!’,你猜你妈说什么?”

  祝白果抿了抿唇,她大概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她没法对着此时已经无知无觉开始掉眼泪的少年说出口。

  还好,祝锦城也不是硬逼她猜。

  “你妈说‘他们怎么不这么对别人?你自己想想是不是你哪里做的不好。还有,你的那些事不要老去和心心说,你不读书她还要读的。’”祝锦城嘴角笑意不落,一拍脑壳又道,“你猜怎么着,我又记起来了,那时候祝锦心读书可真不咋的。我次次第一,她在我后面落好大好大一截呢!”

  说到好大好大一截,祝锦城甚至伸出双手,几乎是平展开比了个究竟有多大。

  祝白果:“……”

  祝锦城缩回手又拍了一下脑壳,似有些懊恼:“你说我这脑子是怎么回事?我光记着小学的时候自己成绩好过一阵就不行了,怎么刚记起来祝锦心那时候不咋的行呢?”

  不待祝白果出声安慰,祝锦城却是主动跳过了这一段。

  前面都是铺垫,他要讲的,是后面的那件事。

  小打小闹被劝解。

  有些过分被无视。

  就像无人制止的滚雪球一般,殷尧他们最终还是做出了过界的事情。

  深红血池咕嘟翻涌,叱咤鬼影来回穿梭,惨白骷髅紧紧相拥,无论是浓郁的血腥恶臭还是骨节的冰凉尖锐,都那么真实,真实到彷如已经坠入地狱,永不得生。

  祝锦城不知道那是多久,只知道当他再次醒来,又是在自己熟悉的卧室里。

  冷汗浸透了被褥,发烫的身子酸软到吐不出一个字。

  然后是卧室外的声音。

  “你妈说‘孩子还太小,手上没有轻重,修仙遗物这样的东西还是等孩子们大一点再让他们接触比较安全。’”祝锦城面上笑意缓缓,看向祝白果的目光带了几分恶趣味,“怎么样,这难得谴责别的孩子的话,你听起来是不是像是有一股暖流从心里过去了。”

  若说刚下楼时,祝锦城像是一个憋着躁,想要立刻在地上刨出个坑发泄怨气的虎崽子,那么说到此时,他就已经漏光了精气神,脆成了一张经不得风的薄纸。

  都这样了,祝白果就算有这么觉得,这头也点不下去啊。

  更何况,她本能地觉得祝锦城这话不像是在夸钱清,要不也不会说“你妈”了。

  果然,祝锦城对祝白果的没有赞同表示了满意,而后自嘲一笑:“反正那时候,感觉到死了几百年又活过来了的我,有那么一刻是觉得我还是有妈的,有妈真好。然后我就听到你妈又说话了,她说‘几个孩子总玩在一处,万一伤到心心就不好了。’哈哈哈,你连起来听听,所以死了的是我,她难得对殷家强硬起来的几句话却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祝白果伸出手轻轻在祝锦城的胳膊上拍了拍。

  “我还真是后来烧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地狱里的经历不记得了,你妈那些话不记得了,连殷尧他们那几个月那么整我都不记得了。可恨我这些年还把他们当个人,还给了他们好脸!”祝锦城愤愤。

  “你不记得了,他们也没再提什么吗?你们班上的那些同学,老师,没让你觉察到之前发生过的他们欺负你的事情吗?”祝白果见祝锦城好像从脆弱变成生气了,于是问道。

  “后来转学了。”祝锦城脱口而出,而后疑惑道,“对哦,为什么转学来着。等等,转学了,那么那就是四年级上学期的事情吗?我是四年级下学期转学的诶。”

  在梦中突然被取回的记忆,混着过去孩童的视角,如同亲历一般,止于祝正轩的敲门。

  祝锦城有些混乱,不过在讲述中又似乎将拼图拼得更完整了一些,再想一想,这些年自己竟然忘记了那么多,忽略了那么多,实在让人背后一凛,通体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