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 这次的管道内充斥着水流不断冲击所发出的噪声。

  在这样空旷孤寂的空间内,任何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于是这种撞击声听上去便显得格外骇人。

  艾洛斯则显得格外紧张, 手掌反复松开紧握, 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被自己默默地咽下去。

  总不能说自己有些害怕吧……说给谁听都不太好……卫浩可能压根不会理会自己……

  谁知卫浩略微放慢了脚步,逐渐与艾洛斯走在了一条线上, 他看着这小孩儿干净纯澈的眼神, 欲言又止。

  艾洛斯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袖, 低声主动询问:“怎么了?”

  卫浩眉头一挑:“猜你这小屁孩在想些啥。”

  艾洛斯闻言一僵,随后垂头。

  自己在想些什么?

  其实自己从未期盼过在末世的生活顺遂无忧, 只是希望在灾难到来时, 自己能够与它们势均力敌,最终因为气力衰竭而落败。

  而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那实在太令人绝望了。

  艾洛斯沉默着,乌黑的头顶对着卫浩,细软的短发柔顺地垂着……

  手感应该会很不错……

  等等, 我在想些什么?

  卫浩一惊, 随后略有些狼狈的挪开视线。

  谢微言自然没有在意身后两人的交流,他在黑暗中仔细辨认着方向,最后停住了脚步,没带丝毫感情地提醒说:“到了。”

  一模一样的圆形大门,此刻看上去竟令人感到几分诡异的心安。

  两指触及大门, 谢微言心中一松,这次运气不错,门外是三楼。

  “卫浩!”艾洛斯的声音带有一丝惊恐,他用尽全力保持着冷静, 同时指向四周逐渐透明的管道墙壁。

  只见在外头那颜色漆黑的海水中, 洋流带来了许多散发着莹润光芒的存在。

  而这些东西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显得越发清晰。

  它们与人类分外相似, 并且格外美丽,全身赤//裸,仅凭外貌全然无法分辨它们的性别。

  或者说,它们会有性别之分吗?

  这些东西长有一头浓密且垂至脚踝的长发,发尾散发着莹白与淡蓝混合的光芒。全身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只在四肢肤色逐渐自瓷白转成深蓝色,上边还有着颜色稍浅且意义不明的符文。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它们那几近透明的胸口,其中存在着一颗玫红色的、清透鲜活的心脏。

  卫浩也看见了这些东西,但在他还没有开口时,便听见谢微言说道:“这就是吉安。”

  艾洛斯近乎痴迷地看向这些美丽存在,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

  紧接着,谢微言便继续补充开口:“这些是成熟体的吉安,除却古老的含义之外,它们又被称为水母灯塔。”

  “它们在深海替弱势生命提供庇护,同时会净化被严重污染的海水,它们是自然与神祇的具体化身,人类会对它们感觉亲近也不奇怪。”

  “如果能得到它们的青睐……”

  吉安会拼死保护它们的主人,无论是成年体,还是幼体,都是如此。

  它们会一直守护所爱,直至胸口的心脏不再跳动。

  谢微言偏身回望:“要关门了,还要继续看?”

  艾洛斯闻言,连忙拉着卫浩离开了管道。在它们身后,数只吉安漫无目的飘荡着,连带着那些不断跳动着的瑰丽心脏,。

  他们离开了管道,在大门即将关闭之前。

  而出来之后,几人只觉得这栋楼格外地冷清,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无笙他们……似乎不在这里。

  谢微言神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一言不发的再次朝着顶楼进发。

  只世事总在意料之外,谢微言没曾料想,能在这里遇见已经逝去多年的故人。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平视着眼前面容带笑的和尚,听这人温和地询问,“这位施主,请问您是否看见一个这般高矮的小孩……”

  他大致比了个高低,又继续说道:“他名无笙,长得……很是可爱,头发长及肩颈,施主若是见过,定会留有印象。”

  谢微言抿着唇,长久的没有开口,只是安静的看向眼前这人,手中摩挲着那张被他所藏起来的、有关无笙命格的符纸。

  “深恩尽负,死近师友。”

  而这和尚的身亡,便拉开了无笙前半生的痛苦。

  提问者眉目温和,也聪明到了极致,他见谢微言并未回答自己,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于是他再次双手合十,略一弯身,口中只道:“善哉。”

  这一句“善哉”,其中沾染了多少痛楚。

  谢微言不敢回想。

  眼前的和尚法号无渡,但最开始很少有人会记得他的法号,人们只知道他是山上那破落寺庙里的最后一个和尚。

  深山落后,教育程度也跟不太上,所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都一口一个“光头”或者“秃驴”地叫他。

  可就是这个光头,却在某一天捡回了一个貌若神灵的孩童。

  在那天空大多灰暗、地上总是布满泥水的地方,这小孩儿一双细眉桃花眸,漂亮得像自烂泥里开出来的花。

  村民们议论纷纷,但无渡对此并不在意,本就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又怎么会被世俗议论所困扰。

  无渡给那小孩取名为无笙,并在第二年带着无笙离开,还在路中一处水潭中,捞起来了一只幼年期的吉安。

  但这传说中的守护神,只存在于深海的水母灯塔,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陆地。这是谢微言为了不被游戏发现,而暂时抢来的身体。

  他要陪着无笙长大,为他挡去未来的灾祸。

  于是这一大一小,带着一只水母,慢慢的走到了烟雨江南。在那雨幕中,水滴沿着窗户慢慢往下淌,淌过寺庙的屋檐,淌过不知多少年的老树,淌过满是青苔的石阶,淌过无渡搁置下的经书,书还翻开着,纸张在哗哗翻动。

  他们停留在这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无笙也长大了一岁,足以赤着脚匆匆的从廊下跑过,令小沙弥惊讶的丢下扫帚,着急忙慌的去阻拦。

  半大的孩子,尚且不能算作少年,便已经有了令人惊心的美貌,长至脚踝的顺垂乌发,如烟似雾的精致眉眼……

  无笙总是能令误入这处禅房的香客惊诧,一是原来容貌当真可以美至雌雄莫辨,二是这小孩儿莫不是天上的菩萨降世?

  直到小沙弥将无笙再次牵回后院,不知第多少次语重心长的开口。

  “小祖宗!无渡大师交代过了,尽量别去前殿。”

  小无笙仰着头,手中捧着装着吉安的小玻璃瓶,糯糯地开口:“可是小星好像生病了。”

  瓶中的谢微言:有点点……中暑,宝贝儿你能给我换次水么?

  小沙弥也没有料到无笙这样开口,同是半大的孩子,他也有些苦恼:“但是无渡大师现在在讲经,前殿什么人都有,不安全……要不,我们再等等?”

  无渡意渡世人,但他同样深知人心存恶。无笙的这张脸,足以招来许多难以预料的灾祸。

  所以一路上,无渡总是让无笙低着头,又留着他的头发,以各种遮挡令这明珠蒙尘,哪怕是到了现在,也不太让他前去人流繁杂的前殿。

  小无笙垂着眸,闷闷的答应了一声。

  他不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但他相信无渡不会伤害自己,所以也就甘愿缩在这处小小的地方。

  无渡时常会来看他,教他读书写字,偶尔也会问他,想不想去上学。

  “上学?是什么意思?”小无笙又长了一岁,溜圆眼中满是信任。

  无渡笑道:“就是去城市里,和许多同龄的孩子一起学习。”

  无笙:“就是要离开你吗?”

  无渡揉着他的头,声音越发温柔,“我始终愿意等你做出选择。”

  无笙像是在仔细思考,过了好一会才再次抬头,说道:“我想去。”

  无渡始终是温润的,就像是当年住持曾说,他是“大慈悲”与“大智慧”的存在。

  无渡:“好,但是在离开之前,你得学会怎么保护自己。”

  无笙定定地看着无渡,随后点头。

  佛家虽秉持慈悲为怀,可庙中的武僧数量也并不少,他们大都见过这被无渡护成眼珠子的“小菩萨”,在知道无笙要回尘世之后,更是将压箱底的东西掏了出来。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也要好好学习!”

  “对对……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告诉我们!”

  “就是,阿弥陀佛,我一定帮小无笙出气!”

  “对!捂着佛祖金身的眼睛也要替小无笙出气!!”

  好不容易从这群武僧中挤出来的无笙面无表情,他总感觉这群人要远远比那些前来上香的香客危险……

  而无笙已经将他们的多年绝学,习得了个七七八八。

  谢微言倒认为这点很是正常,毕竟自家宝贝儿也不是人嘛……

  直到小无笙坐车去大城市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格外正常。

  他扶着因为摇晃而不断碰撞瓶身的可怜水母,清澈的眼中满是担心。

  谢微言:快被颠死了……我没开玩笑。

  司机不住地从后视镜窥向那不似真人的漂亮少年,要不是来的地方是佛寺,这少年身边又跟着个和尚,他还以为自己捎了个妖精。

  这时,无笙仍旧谨记着无渡教给他的,该如何保护自己,同时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或其他……所以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教会自己这些的无渡,会踏入那样明显又拙劣的陷阱。

  那些城隍庙下连碗汤都没有的恶鬼,却一口一口地啃食掉了他心中慈悲垂目的真佛。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