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男人杵在入口,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

  季轻云目测,他的身高至少比180的自己,还要高上5厘米以上。

  七月的锦县白天温度,基本不低于30度,但男人依然坚持穿一身剪裁合体、质感高级的黑色西装,加上服帖但冷硬得仿佛七级大风都吹不乱的三七分西装头,一看就是体面讲究的精英人士。

  男人立体深邃的脸上,此时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如深不见底漩涡般漆黑的瞳孔,正释放着并不友善的寒光。

  “我按了请勿打扰的灯,你看不到吗?”

  季轻云顾不上细想同样姓齐的男人,和齐荆舟是什么关系,匆忙收敛起目光。

  只是当他视线扫到男人的领带时,表情差点没绷住。

  那饱和度拉满,还缀有小海豚图案的橙色领带是什么鬼?跟他高冷稳重的精英气质不能说有点违和,只能说毫无关系。

  好怪,但好想再看一眼。

  他忙低下头,以免自己的眼光不受控地往人家胸前飘。

  “先生很抱歉,我确实没看到,但清楚看到清洁灯亮了,若有需要您可以调阅监控进行查证。”语气不带半点心虚。

  其实他进门时,门口并没有亮着任何灯,但他是在确定房里没人的情况下进房的,所以严格来说,他并没有违反酒店规定。

  季轻云不卑不亢的态度似乎成功忽悠住了男人。

  他没有继续揪着进房的问题不放,只是将季轻云上下打量一番后,紧蹙着眉头说:“现在请你立即离开,而且之后两天都不要再进来,我不需要一个铺床单有折痕,冰箱饮料摆不整齐,一次性用品随便乱放还一身脏的保洁员,在我入住期间清洁我的房间。”

  说着直接退到房外,似乎把季轻云当作什么脏东西一般,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

  季轻云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明明是你自己有强迫症好吧。

  一般人谁会那么闲,将冰箱里的啤酒汽水全部摆成拉环朝内,将一次性用品摆得跟军训列队似的啊。

  而且他是当保洁,又不是当菩萨,怎么可能干一天活之后衣服上一尘不染。

  尽管内心飘过一万句吐槽,但季轻云只能用深呼吸压制住额角跳动的青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努力扯出一个稍显不自然的微笑,季轻云推起布草车就走。

  当他走出房门,布草车一个抖动,导致一瓶清洁剂从车上掉了下来,并迅速往男人脚下滚去。

  季轻云可不指望男人会屈尊帮他捡,回身迈步就要去捡。

  岂料男人在察觉到季轻云靠近后,居然脚尖一撇,干净利落地将清洁剂踢走。

  于是,季轻云便眼睁睁看着那本只有几步之遥的塑料瓶子,笔直往身后疾驰而去。

  最后随着“啪”一声,脆弱的塑料瓶撞在墙上,半瓶清洁液应声飞溅而出,白色的墙面和米黄色的地毯均遭了秧。

  这下好了,季轻云的工作时间+60min。

  而罪魁祸首则抱着手,冷冷往“案发现场”瞥了一眼,轻描淡写道:“sorry,劲儿使大了。”

  季轻云脸上依然挂着笑,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没关系。”

  个屁!

  他捡起清洁剂,装作不在意地往回走,实际上暗暗瞄准男人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高档皮鞋,趁其不备,手上猛一用力。

  只见一道蓝色弧线划过空气,最后精准落在男人左脚的皮鞋上。

  “sorry,手劲大了。”

  季轻云语气很无辜,眼睛和嘴角却毫不掩饰地弯出得逞的笑意。

  他扭头从布草车里挑了一条最脏的毛巾,对男人说:“先生你别动,我帮你擦干净。”说着就要往男人脚上招呼。

  男人一个闪身,躲过脏毛巾攻击。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他黑着脸说,说完懒得再给这个业务能力不咋地、人还不老实的保洁员一个眼神,直接脱掉皮鞋,一脸嫌弃地扔进布草车里,接着大长腿一迈,潇洒进房关门。

  啧,嚣张又自以为是的有钱人。

  季轻云朝紧闭的房门比了个中指。

  不过现在最困扰他的还是齐荆舟的事。

  齐荆舟没有住进1803的话,他会在哪?抑或他其实根本没有到锦县来?

  要真是如此的话……

  季轻云心情瞬间沉到谷底。

  但无论如何,打工人的工作还要继续。

  好不容易将走廊清理干净,季轻云刷开了1804房的门。

  房间内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光亮,当季轻云打开灯,一股汹涌的熟悉感立即冲击而来。

  凌乱的床铺、一地的烟头、撕碎的画纸,以及叶子上全是烟头灼烧痕迹的绿萝。

  是他!齐荆舟的确来了。

  季轻云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他必须赶在齐荆舟回房前,完成一件事。

  于是他赶紧定了定心神,轻轻将房门虚掩上,并把布草车抵在门后,好在有人进来时能稍稍拖延一点时间。

  然后季轻云快步来到书桌前,果然看到一副水粉画半成品。

  尽管这幅画齐荆舟只画了不到一半,但在季轻云眼里,已经条件反射补全了剩下的部分——

  蓝天白云下,盛开着荷花的池塘里,大鸭子正带着一群小鸭子在嬉戏。

  毕竟上辈子,他曾经对着一张照片,进行过无数次临摹,只为画出一幅最完美的赝品,换齐荆舟一句称赞。

  想到这,季轻云露出自嘲的笑。

  有一件事齐荆舟说得很对。

  上辈子的他,确实蠢得令人作呕。

  赝品就算模仿得再好,也成不了正品。

  看着眼前这幅出自齐荆舟之手,无论笔法还是色彩都只能算是拙劣模仿的赝作,季轻云没有半点犹豫,拿起一旁的红酒瓶,手一歪,让酒全倒在画上。

  将沁成了酒红色的画以及红酒瓶全藏进布草车后,季轻云铺上画纸,拿起画笔,动作娴熟地开始画画。

  上辈子的他,正是因为清洁时不小心弄脏了齐荆舟的画,又害怕丢掉工作,所以匆忙之下决定现画一幅顶替,那时候的他完全零基础,靠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和过人的绘画天赋,硬是将画还原了个九成九。

  事后当然是被齐荆舟识破了,但他也因此被齐荆舟看中,自此改变了命运,被齐荆舟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绑架,直至死亡。

  重活一世,季轻云决定要当谎言的主导者。

  不到半小时,那半幅画便重新出现在了画纸上。

  季轻云咬着画笔笔杆,越看画中活灵活现的小鸭子,越觉得不对劲。

  正当季轻云琢磨着要不再画一幅时,门口突然传来木门撞击布草车的声音。

  有人推门,是齐荆舟回来了!

  季轻云来不及细想,扔下画笔后匆忙移动到大床边,低头装作专心整理床铺,心脏则随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而跳动得愈发剧烈。

  “辛苦了,请问房间清洁还需要多长时间?”来人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温柔地撩拨着房间里安静的空气。

  不过这声音在季轻云听来,如同一只偏执又疯狂的恶魔在低语。

  尽管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季轻云仍是不自控地僵住了身体,深深的寒意侵入他的耳膜,并顺着血管蔓延,霎时让他连捏着枕头的指尖,都变得麻木,枕头便从他手中掉到了床上。

  寒意很快又被恨意燃起的心火驱散,季轻云不得不通过握紧拳头来压制情绪。

  “有什么问题吗?”察觉到眼前人的不对劲,齐荆舟靠近一步问道。

  季轻云重新捡起枕头,放到床头位置,调整了一下呼吸后,小声道:“没问题,先生,只是很抱歉,清洁大约还需要20分钟。”

  说到这,他故作心虚地往书桌方向偷瞄了一眼,才继续说:“您或许可以先到别的地方稍作等候。”

  齐荆舟自然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一边好脾气地笑笑说“无所谓,你忙你的”,一边径直便往书桌走去。

  当齐荆舟的视线,落在那副连颜料都未干透的画上时,他眼睛里立即掀起暴风雨。

  太像了,齐荆舟想。

  再细看,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不,虽然这画有刻意模仿的痕迹,可画中溢出的生命力和灵气,比当年的莫佑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望着这半幅荷塘戏鸭图,齐荆舟又再回想起与少年莫佑寒的初遇。

  当时的他,是见不得光的豪门私生子,以远房亲戚名义,和母亲住进了齐家,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连同父异母的哥哥举办生日宴会,他和母亲也不能参加,甚至被要求不得靠近主宅,所以那天他一个人躲进了花园。

  然后在荷花盛开一片的池塘边上,见到了正在画画的莫佑寒。

  莫佑寒和他不同,是老钱家族莫家金贵的小儿子,他见到齐荆舟后非但没流露出一丝鄙夷之情,反而用如盛了蜜般甜美的笑,向他招手:“我刚画的画,你要看吗?”

  齐荆舟讷讷地没有应答,身体却很听话地走到莫佑寒身边。

  “荷塘戏鸭图,好不好看,喜不喜欢?”莫佑寒问。

  彼时的齐荆舟,其实对绘画一窍不通,他只觉得画里的一切,犹如有生命一般在画纸上呼吸着。

  “好看。”他红着脸,将视线从画移到莫佑寒脸上,低声说,“喜欢。”

  “哼,喜欢也没用,我可不会送你,不过……”莫佑寒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得意,朝齐荆舟伸出手,“手机给我。”

  齐荆舟乖乖交出手机。

  莫佑寒对画拍了照后,把手机还给齐荆舟:“可不许删掉哦。”

  于是,这幅荷塘戏鸭图,成了他得不到的东西,一如莫佑寒这个人。

  季轻云一直用余光观察着齐荆舟,从他逐渐绷紧的脸部肌肉知道山雨欲来,想了想,主动开口说:“先生,非常对不起!”

  他将藏在布草车里的画和红酒瓶拿了出来,慢慢走到书桌前,把“罪证”放在齐荆舟面前。

  “你的画被我弄脏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季轻云怕眼神会暴露,故意低着头,不去看齐荆舟。

  齐荆舟却命令道:“抬起头,看着我。”

  季轻云不得已,小心藏起情绪,扶了扶眼镜,抬眸看向齐荆舟。

  看清季轻云的脸后,齐荆舟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面目模糊、怯懦自卑的少年,与自信张扬、美得锋芒毕露的莫佑寒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当成平替都嫌硌牙。

  但他转念一想,又突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兴奋。

  丑是丑了点,但越是如此,越容易控制不是吗。

  齐荆舟知道野心勃勃的莫佑寒,最近在国外的日子过得不太好,而如果自己手上,握有一个能帮他翻身的秘密武器的话……

  于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在齐荆舟心里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