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块水泥砌成的灰色平地,被分成大小相当的好几个篮球场,冬季时候渺远的晴天,黄昏日落时,连寒风都成了橘红色的。
“你怎么坐在这儿?不和他们去玩儿吗?”穿着灰色跑步鞋的女孩,站在丁邱闻的身旁,她身着校服,又在里边加了一件水红色的厚外套。
她坐在了丁邱闻的旁边。
丁邱闻看了她一眼,回答:“不想玩儿。”
“你每天放学以后都坐在这里,”女孩没有段潇筱那么漂亮的样貌,她扎着马尾辫,鼻梁的中段长着几粒雀斑,她说起话来很和缓,“我从教室窗户那里正好能看见你。”
“你哪个班的?”
“高二,十班。”
“我是高一的。”丁邱闻坐在台阶上,低下头,用脚跟摩擦着地面上的沙粒,他只做了最简单的自我介绍,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告诉对方。
“丁邱闻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丁邱闻看向女孩的第二眼,赤橘色的晚霞落在她脸上,她的瞳仁是极深的灰色,她说:“很多人都认识你,我也认识你。”
“你叫什么?”丁邱闻问。
“我叫于佩丽。”
在操场的一角,和这样一位陌生的女孩待在一起,丁邱闻却有了一些奇怪的安全感,他想象着自己终于脱离了流言的桎梏,做了一次他们眼睛里“正常的男人”。
篮球被投进铁质的篮筐里,发出“咣当”声,球场上的嬉闹和吆喝一阵又一阵传来,于佩丽问:“你真的不去打球?你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和你有关系吗?”
丁邱闻弓腰坐着,将自己折叠起来,他抱着膝盖的时候,觉得很有安全感,所以,他有兴趣抬起头围观球场上的进攻,然后,笑了几声。
“我在班上也被人欺负。”
这是十几秒钟之后,于佩丽云淡风轻地说出口的话,她看着自己剪得很短的指甲,然后,从背上取下了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
“你喜欢看书吗?喜欢的话……咱们以后可以交换——”
“你等等,”显然,丁邱闻是有些不耐烦的,当女孩忽然说了那么多话之后,他一开始的好感已经全部消失了,他瞥了她一眼,说,“怎么那么多的话。”
书来自前苏联作家康斯坦丁·西蒙诺夫,有着浅绿色的发皱的封皮,名字是《没有战争的20天》。
“我知道他们说你——”于佩丽变得有些局促,她涨红了双颊,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知道他们造谣,我也被那样欺负过,就因为……就因为……”
很可能,被欺凌的原因很难说得出口,所以,于佩丽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后来,她把书重新塞回了书包里,安静地坐在丁邱闻的旁边,看向篮球场上的人。
“因为什么?”丁邱闻问她。
“因为我家里卖油条,我的衣服上都是油条味儿,”确实,这听起来是个荒唐的缘由,于佩丽顿了顿,她鼓起几十分的勇气,再说,“因为我……发育……”
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忽然对一个不熟识的男生倾诉这些,说着话的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的胸部,丁邱闻这才发现,从她站在自己身边开始,她总在保持着这样一个动作。
丁邱闻没有再看着她的脸,而是继续看着地面,他说:“我不想听,我也没办法,我连自己的事儿都解决不了。”
“我明白。”
“你不回家吗?”
“回啊。”
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交汇了,他们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无限的哀伤,这种哀伤的标签是——“隐藏”、“难捱”、“青春期限定”,丁邱闻的发丝被风吹起来了,他说:“要是以后有机会离开玉门,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于佩丽说:“我要考北京的大学,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能吧。”丁邱闻说。
夕阳继续下沉着,冷风更冷了,篮球场上的热闹还在持续着,于佩丽走了,从背影看,她是个高挑的女孩,但她总是微微佝偻着背。
一颗篮球从球场上跳出来,掉在了丁邱闻的脚边,他将它捡起来,准备扔过去,然而,他将球场上望向他的那一排学生一一扫视,然后,露出了冷淡的神情。
然后,他把球放在脚下,站起来,转身走了。
这或许是一种很幼稚的报复的方式,但丁邱闻觉得自己做得对,他很想大笑,却察觉自己鼻腔发酸。
他在十几分钟之前告诉于佩丽——“要是以后有机会离开玉门,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他告诉自己,好起来不是他所盼望的,在肆无忌惮的恶意中做好人是最愚蠢的事,他希望自己比他们更尖锐、更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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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乐在张耀东的摇晃之中惊醒,他抬起头,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
“你怎么睡着了?快回家吧。”
张耀东在一年之内窜高了个子,一堵墙一样挡在视线之前,徐嘉乐捂着脸又趴了下去,他说:“我睡糊涂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多,天很冷,快点儿回家吧。”
“我哥呢?”
“他跟我说别让你等他,让我跟你一起走,”张耀东抓住了徐嘉乐手腕,打算拉他起来,张耀东继续说道,“咱们一起走吧,学校里都没人了。”
“操场上还有人呢。”
“你到底回不回?”
张耀东嘴上埋怨,然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徐嘉乐的手心,他这才发现他的手心里滚烫。
“我草,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吧。”
“真的,你手特别烫。”张耀东又伸手去摸徐嘉乐的额头,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有显著的异常,他说,“额头也烫,真的发烧了,快回家,让叔叔带着你去医院。”
徐嘉乐站了起来,他一开始的目的是证明自己没有生病,他向前走了一步,这时候,视线中的黑板忽然变成了波浪形,然后,便是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徐嘉乐猛地扶住张耀东的身体,把额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