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上错身【完结番外】>第81章 Freddie

  我生活在雷丁岛*。雷丁位于B国的高地地区,是西海岸群岛中的一座。这里很小,全部居民不过百名,只有两条公路,十字形横跨整个岛屿。

  很普通,很偏僻的一处地方。唯一的不平凡之处:本岛盛产威士忌。

  雷丁特别冷,尤其冬季。高地资源稀缺,传统是用泥煤代替燃料。泥煤是煤的一种,它是苔藓与蕨类等植被腐烂之后分解而成的东西。除了用来取暖,我们还会用泥煤烘烤麦芽,以此制作威士忌。雷丁岛的泥煤储量很高,因此出产的威士忌会带有一股非常独特的风味。

  如果你问我泥煤到底是个什么味道?我得说,很难形容。因为它单独闻是一种气味,进到威士忌又是一种,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觉得怪怪的,像烂泥,又像消毒水,带点烟熏,很呛。

  我算是能接受,毕竟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每天闻着一样的空气都习惯了。但我认识一个人,不能说喜欢,他是近乎痴迷——我看到他了,我抬手和他打招呼,咧开嘴冲他笑。

  是Yik!

  我最喜欢的Yik!

  Yik来雷丁快有四年了。四年前他闯进来,大喇喇地出现在火车站,从此镇上多了一个东亚人。他是beta,嗅觉却很灵敏,第一次见面就皱起鼻子,伸手对我说你的无花果味挺甜啊。

  我不好意思地看他。Yik好看,我不认识很多东亚人——准确来说,Yik是第一个——但在我看来,他头发短短,相貌俊秀,脸上总挂着笑,淡淡一抹。

  他在我家的酒厂找了一份工作,做泥煤工人,每天拿个大铲子在沼泽地里铲煤。这个工作又苦又累,本地人是不太乐意做的,但Yik十分敬业,或者说,他是乐在其中。

  Yik虽然是个beta,却得了一种病,起初我不太清楚,只大概知道他会对alpha信息素有反应。Yik在镇上的诊所配药,诊所的大夫阿瑟是我母亲好友的邻居,雷丁很小,大家都认识。

  我问阿瑟,Yik得的是什么病,白胡子老头说我和病患之间有保密协议怎么能告诉你呢。

  我大惊,以为Yik得了什么绝症,眼泪汪汪地说那怎么办。阿瑟被我吓住了。不会死的啊!他说,但Yik需要一个alpha,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我跑去问Yik,淌着眼泪鼻涕说你需要alpha是什么意思?Yik拗不过我,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准再说给别人听。

  我点头。于是我知道了Yik的秘密。

  知道之后我难过了一整天。我觉得Yik好可怜,为什么作为beta要遇到这样的事情呢?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感到好受些?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去找Yik,站在他面前大声说,Yik,我是alpha,用我的信息素吧,我可以做你的补充剂!

  Yik看看十八岁的我,发出大笑,笑完他向我摆手,说不用啦。

  我挺委屈的,问他为什么不要。要是Yik愿意,我随时都准备好帮他,毕竟……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他见我失望,摸摸我的头,说别难过Freddie,你的无花果味都变苦了。

  我以为他是嫌我太小,不能像个真正的alpha那样承担责任,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我想让Yik更多一些喜欢我的信息素,既然他不喜欢苦味,那我就时刻保持乐观,让自己更甜一点。

  Yik是个很坚定的人。他这个毛病时好时坏,可再不舒服,他都不会为了方便去找其他alpha。实在难受了,他就会去泥煤区坐着,坐很久很久。有一次我去找他,甚至看到他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被大地母亲拥抱,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他真的喜欢这个味道。Yik自己也说过,他走过世界很多地方,只有雷丁让他最喜欢。我问为什么,是因为这里泥煤足够多吗?他想了想,问我,你相不相信命运?

  我对命运一词的全部理解来自词典与电影,就回答称不上相信,只是觉得挺神奇的。Yik说是啊,的确神奇。他拿着铲子在地上画个圈,我以为他是在画苹果。Yik喜欢吃苹果,有一次我见他的苹果掉在地上,他也不嫌弃,捡起来擦了擦就放进嘴里。我说那已经脏了啊,他却说不介意,只要回到我手上,它就是一颗完整的苹果。

  我不明白,看着那个圆圈,问Yik在画什么?苹果?你饿了吗?

  他对我笑,用铲子将圆铲平了,岔开话题与我聊今晚吃什么。我有些懊恼接不上Yik的话——唉,太复杂了,东亚人的哲学,太难懂了。

  ——

  在雷丁,每月第二周的周六夜晚,我们会在镇中心的酒吧举办小酌之夜,说是小酌,其实是各个酒厂的朋友们拿出自己的佳酿,一起品鉴顺便狂欢。

  Yik经常去,他爱喝雷丁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尤其是泥煤味重的。他酒量好,总能喝很多,镇上最能喝的都比不过他。我成年后会和他一起参加,但我酒量差多了,每次只敢喝半个品脱。

  我二十岁的成年礼就是在小酌之夜上度过的,那天Yik为了祝福我,送给我一张我的照片。我听妈妈提起,Yik与她说过以前自己是摄影师。那张照片拍得好极了,我非常喜欢,比隔壁托尼送我的游戏机还要喜欢。我跑去与Yik道谢,他坐在壁炉旁边,喝了酒的脸红通通的,在火光里像击落我心的火球,或者一道让我震颤不已的闪电。

  我借着感谢的机会,解开笨重的大衣,竖起领子,靠近呼吸他的呼吸。Yik的嘴唇离我那么近,害我好想亲一下,但我的动作因为犹豫和礼貌变得太慢了,他酒意散去些,仰头从我的靠近中逃脱,站起身伸个懒腰,说夜了,我先回家了。

  我为此消沉很久,问妈妈是不是自己不够讨人喜欢。妈妈惊讶地看着我,谁会不喜欢我们的Freddie?

  我说是Yik,妈妈,是不是因为Yik是beta,所以他才不喜欢一个alpha。妈妈捏捏我的脸,温和地说beta是很特殊的。她是omega,与我的alpha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成婚。她告诉我,beta脱离于这个社会的很多规则,你很难去捉住一只随时会起飞的小鸟。

  我将这个比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Yik——在一次失败的告白之后。他点头,说谢谢你Freddie,你妈妈说得对,我以前因为想不明白这点,为此吃过很多苦头,但我拒绝你不是因为我是beta而你是alpha,我拒绝是因为我没法将你当成恋人那样喜欢,这与我们的第二性别没有关系。

  他说得很直接,也很坦诚,这在给我造成打击的同时,稍微减少了一点我的悲伤。于是我想通了,小鸟就是要在天上飞着才够自由。即便Yik不选择我也没关系,我仍旧想与他做朋友,只要他开心我就开心,很简单的道理。

  Yik来雷丁的第五年,我过了二十二岁生日。母亲对我的婚事蠢蠢欲动,总给我介绍镇上适龄的omega。那些omega我都认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实在没那个心思。

  我还在等Yik。

  但我知道Yik不在等我。五年来,我越发察觉到,他的确是在雷丁等待什么。他不走,他连一步都不迈出雷丁这座岛。我有时还会跟着父母出岛度个假,去别的地方避开这里冷得能将人骨头冻僵的冬天,但Yik永远都在雷丁。

  所以我猜,他是害怕错过什么。

  二月,Yik来雷丁的第五年,某个平平无奇的一天。

  我去镇上的邮局寄信,回去时特意挑了一条不常走的路。这条路要经过车站,半路我的鞋带松了,蹲下去系,起身时正巧一班火车停下。雷丁的车站很小,一天只有两班火车,上下午各一趟,我遇到的是下午四点半的那班。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列车员汤玛斯,大块头的凯尔特人,头发比脸还红,一见他,我就想起上次在商店他借了我两磅用来买黄油的事情。还没还钱呢。

  另外一个是东亚面孔的异乡人,我不认识。这人脸很瘦,棱角分明,右边眉毛上一道疤。我没有立刻闻到他的信息素,应该是个beta。他穿着厚厚的冲锋衣,风尘仆仆,一看就是长途跋涉,面容疲倦,胡子拉碴的。

  他看见我,朝我迎面走来,拿出手上一张照片,问我见过这个人吗?

  我低头看,照片上的人面容模糊,只瞧得出是一个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这张照片他带着多久了呢?很多年吧,都磨成这样。

  我仔细辨认了好久,但认人这事儿,我是真不在行,只好说对不起,从未见过。

  对方露出苦笑,也不是这里吗,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他将照片小心收起,放进贴着胸口的内袋,随后问我哪里可以投宿。我热情地向他推荐了妈妈开的小旅馆,镇上唯一也是最好的一家。

  他与我道谢。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人原来不是beta,而是一个alpha,都怪他的信息素和雷丁岛的空气闻着太像了!与泥煤味几乎完全一样,我竟一时没有察觉。

  真难得啊。我奔回酒厂,瞧见正在干活的Yik,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回过头,手里拿了一朵刚刚摘下的蓟花。

  彼时接近日落,还剩最后一道暮光未泯,照耀在这个东方男人的身上,如同镇子那座礼拜堂墙壁雕刻的圣母画,她的头顶是道带来宽恕的圣光。我痴痴地看着,盘算着是否将刚才的遭遇告诉他,告诉他我遇到了一个拥有他最喜欢味道的alpha。

  ——

  * 雷丁岛原型是苏格兰的艾雷岛(Islay),为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产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