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背阴面【完结番外】>第9章 吹吹

  程庭南接到燕惊秋的电话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宿舍早已门禁,他还是翻墙跑了出去,在公寓楼下和燕惊秋碰了面,见到他额头肿起的大包,吃惊不已。

  “你这是怎么了?”

  “被足球砸了。”燕惊秋烦躁地皱着眉。

  “梁鹤洲砸的?”

  “不是。”

  燕惊秋边往街角的便利店走,边把傍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连同梁鹤洲拒绝他的事也一起说了。

  程庭南观察着他的神色,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说:“为了让我赢这次赌局,不惜放水是不是啊小秋?对我也太好了吧?”

  燕惊秋闻言,浅浅笑了笑,“那可不,谁让你是我发小。”

  他走进便利店,买了两个冰袋,按在仍旧隐隐作痛的额头上,说:“我还没吃晚饭,有什么地方能吃东西吗?”

  程庭南打开手机导航,“我看看啊,这么晚了应该只有火锅店开着了,听我舍友说步行街上有家挺好吃的,不过离这里有几公里,现在也没车,只能走过去了。”

  “没事,走吧,我请客。”

  *

  两人来到火锅店时已经快要一点钟,店里出乎意料的热闹,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一眼望过去似乎每桌都坐了客人。

  服务生把两人领去座位,燕惊秋拿着平板点单,先滑到酒水一栏,一口气点了十瓶啤酒。

  程庭南劝也劝不住,还没等菜品上齐,他就已经喝得微醺,眼神迷离地说要去上洗手间,拒绝了程庭南陪同的请求。

  他跟着指示牌,一个人晃晃悠悠进了厕所,扑倒在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冲额头。

  很安静,这里没有人,灯光幽暗,莫名让他松了口气。

  出门之前,他吃了药片,但没有什么效果,一喝酒,酒气涌上来,疼痛反而加重,额头仿佛顶着一只滚烫的香炉,透过深沉的夜不住地燃烧。空气也滚烫得厉害,吸一口就烧心灼肺。

  他让水流浸湿头发,洗了把脸,双臂撑在洗手台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脑海里不断闪回方才梁鹤洲拒绝他的情形,烦躁一点点积攒起来,身体忽冷忽热,动弹一下,沉重的倦怠就滚滚袭来,像害了什么病一样。

  他不舒服地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转身往外走,在门口却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梁鹤洲。

  他穿着红黑相间的员工服,衬得他的宽肩窄腰,走廊里晦暗的灯斜照,他的面庞有种不可言说的深邃。

  两人俱是一愣,继而呆站着,谁都不说话,压抑的沉默网一般笼罩下来,似乎要像胀到极限的气球般炸裂。

  燕惊秋感觉喘不过气,率先出声,“原来你在这里打工。”

  梁鹤洲仍是沉默,紧紧盯着他。

  燕惊秋回望他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眸子蔓延出冰凉的气息,在促狭的空间内铺陈开来,一抹残酷而冷冽的幻影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他的脸突然火辣辣的,莫名的羞耻感宛如狼群奔突而来。从小到大,因为漂亮的皮囊,他已经习惯别人审视打量他的眼神,但它们只浮于表面,从没有谁像梁鹤洲这般,好像能看穿他的内心,让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

  他下意识想逃,垂下头与他擦身而过时被握住了手腕。

  “等等。”梁鹤洲声音轻缓。

  “干、干嘛。”他试着甩开梁鹤洲,但被强硬地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来到员工更衣室。

  梁鹤洲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巾,盖在他滴水的头发上揉了揉,说:“干净的,我没用过。”

  燕惊秋不说话,但心里觉得就算梁鹤洲用过也没什么所谓。

  他任由他动作,看见他撸起袖子的小臂上有几道很深的指甲印,皱了皱眉,问:“你的手……”

  “你抓的,傍晚的时候。”

  燕惊秋尴尬地咬了咬后槽牙,装得若无其事,“喔,疼吗。”

  “不疼,你呢?”说着,他很温柔地用毛巾蹭了蹭他的额头。

  燕惊秋躲了一下,带着股孩子气的较真,说:“很疼,吃了药还是疼,疼得睡不着。”

  梁鹤洲把毛巾拿开,“你抬头,我看看。”

  屋子里光线幽暗,燕惊秋仰头,梁鹤洲扶着他的后颈,把脸贴得很近,才看清他额头的包,确实红肿得厉害,还没有消退的迹象。

  燕惊秋看着他认真的眉眼,与他呼吸相闻,清楚地嗅到他身上飘出来的硫磺皂的气味,与自己呼出的酒气暧昧地纠缠在一起,那双扶着他脖子的大手,干燥温暖,火柴一样把他点燃。

  这好像要接吻般亲昵的姿势,实在糟糕。

  他嘴唇发干,太阳穴灼热得怦怦直跳,哑着嗓子开口,说:“你给我吹吹。”

  梁鹤洲愣了愣,“什么?”

  “就是吹吹啊,吹吹痛痛飞。”他一副“你怎么这都不知道”的口气,把额头送到梁鹤洲唇边。

  梁鹤洲脸色古怪,抿着唇半晌,说:“你醉了。”

  “吹吹。”燕惊秋只是执着地又强调一遍。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缥缈的梦里传来,眼角绵亘着几分醉意,眼神迷离,湿润润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一切都会违背梁鹤洲的意愿。

  他最终还是轻轻吹了口气。

  燕惊秋笑起来,脚下踉跄,扑倒在他肩上,“我站不住了,我喝醉了,头疼……”

  梁鹤洲僵着身体,听他在耳边咕哝了一连串辨不分明的词句,拉开二人距离,把他按在椅子上。

  他换下工作服,找到夜班经理请假,要离开的时候,燕惊秋不肯站起来自己走,非要他背,伸着手臂耍赖。

  梁鹤洲只好背着他出去,和程庭南说明了情况。程庭南没有多待,结了账和他们一起离开。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打不到车,梁鹤洲把自行车借给了程庭南,自己背着燕惊秋往公寓走。

  夜露瀼瀼,燕惊秋头发还没干,凉风一吹就直打冷噤,他本能地贴紧胸膛下方火热的身躯,搂紧了梁鹤洲的脖颈。梁鹤洲托着他大腿的手轻轻颤着,极力稳住心神,想要忽视耳畔潮润暧昧的呼吸。

  但是燕惊秋偏偏不如他的意,贴近他的耳廓,说:“绝交是气话,你别信。”

  “嗯。”梁鹤洲低低地应了一声,理智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

  回到公寓,燕惊秋已经睡着了。梁鹤洲把他放在床上,在浴室找了毛巾给他擦干头发,顺手捡起掉落在床边的几件T恤,就要起身时无意发现床底下散乱着三两件内衣,有男款的也有女款的,已经落了灰。

  他皱了皱眉,默默把衣服叠好,出了房间。

  担心燕惊秋半夜醒过来口渴,他又去厨房烧热水,这里虽然厨具一应俱全,可完全没有使用的迹象,烧水壶手柄上都浮着一层薄尘。

  他洗了两个杯子,倒了热水放凉,正准备端出去,厨房移门被拉开,燕惊秋走进来,踉踉跄跄地到冰箱前,拉开了冷冻室的门。

  梁鹤洲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不想他把半个身体探了进去。

  “好热!”他喊着,语句在冷冻室里传出细微的回声。

  梁鹤洲赶忙把他拉出来,他却不依,拽着冰箱门不肯走,不停地说热,呼吸急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好像是发烧了。

  梁鹤洲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抱起他回到卧室,在抽屉里找到一盒退烧药。

  燕惊秋张着嘴巴,理所当然的模样,要他喂。

  他的牙齿很白,舌头粉嫩,柔软地蛰伏在齿间,梁鹤洲想起他喝水和吃冰淇淋时舌头舔动嘴唇的样子,心头一热。

  他捏着药丸,轻轻放进燕惊秋嘴里,指腹蹭过湿润的舌尖。

  和想象中的一样,又软又滑。很色情。

  燕惊秋无知无觉,仰头把药片吞下去,朝梁鹤洲浅浅地笑,拍了拍身侧,说:“过来陪我睡。”

  梁鹤洲没动,想起床下那几件内衣,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调暗了床头的夜灯。

  燕惊秋没有因为不如意闹脾气,忽闪着睫毛,眼皮垂下来,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走,坐在床边守着,果然不一会儿燕惊秋就醒过来,没来得及去到浴室就吐得一塌糊涂,把床单和地板弄得一片狼藉。

  梁鹤洲打湿毛巾给他擦脸,喂他喝了半杯水,让他去别的房间睡。

  燕惊秋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两步,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脚下打了个磕绊,一下子摔倒在地。

  梁鹤洲没能抓住他,伏在他身旁,有些着急地问摔到了哪里。

  他哼哼唧唧说不出完整的话,长腿一跨,翻身躺在了梁鹤洲怀里,枕着他的肩,缓缓眨着眼睛。

  梁鹤洲僵着身体,就这么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

  空调风直扑面颊,身体却烫得厉害,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燕惊秋似乎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摸摸他的下巴,又摆弄他的眉钉,半晌,蜷着身体说很冷。

  床已经不能睡了,他抱着燕惊秋去到客厅,拿了被子过来,又拧了毛巾盖在他额头上,隔几分钟就换一次。

  燕惊秋一直睁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发呆,但假如梁鹤洲脱离了视线范围,就会焦躁地喊他的名字。

  折腾到五六点,他终于耷拉着眼皮睡着了。

  天已经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淡紫色的冷光笼罩天空,洒落进客厅的落地窗里。

  梁鹤洲拉上窗帘,出门去便利店买了一小袋米,可以微波加热的小菜,还有一盒切好的水果,回来后开始淘米煮粥。

  把小菜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时,他听见客厅的动静,一转身燕惊秋已经站在厨房门口。

  他揉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病气萦绕在眉间。

  “我还以为你走了,你在干嘛?”他惊讶地问。

  梁鹤洲把粥碗和小菜放进餐盘,端着往外走,说:“过来吃饭。”

  燕惊秋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到餐桌坐下。

  米粥清香四溢,还升腾着热气,尽数拂到面颊上来,燕惊秋用勺子搅了搅粥,抬头看向梁鹤洲,问:“你煮的?你会做饭?”

  “嗯。”

  与眼前这位小少爷不同,对梁鹤洲来说,这是生活的必备技能。他看了一眼那只镶金边的瓷碗,又看向燕惊秋洁白滑嫩的手,将来要拿手术刀的手。

  “小心烫,”他补充道,“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

  燕惊秋说着,尝了一口米粥,笑着看向他,“感觉像回到家里一样,很安心。”

  “你现在就在家里。”梁鹤洲说。

  “不是,”燕惊秋回答得很干脆,“我指的是爸妈都在的那种家。”

  他顿了顿,“其实我不知道家该是什么样子……我爸妈工作很忙,从三岁上幼儿园起我就寄宿在学校,寒暑假回去了,家里也没有人。”

  有时候,他常常错觉自己是个孤儿,在各种各样的老师和保姆怀里辗转,吃百家饭长大。这种错觉,一直到现在还会偶尔冒出来,冷不防刺他一下,留下的伤口虽小,但皮下和内里会逐渐糜烂,然后再一次,痛苦会在时间的作用下被搪塞过去。

  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不过,”他继续说,“我觉得家应该就是现在这样的,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妈妈照顾生病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给我额头敷毛巾,守着我,给我煮早餐,当然了,你不可能做我妈妈,但可以是……爱人。”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但眼神浸润着悲伤。

  梁鹤洲盯着他发红的眼尾,刹那之间有些分不清楚,这抹潮红是因为发烧生病,还是因为谈及了童年,也分不清那句“爱人”是昨晚突如其来的告白的延续,还是一句玩笑,或是一个卑劣的恶作剧。

  他想说些什么,在脑中搜刮着本就匮乏的词汇。

  “母亲对孩子和爱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不都是爱吗?有爱就有家。”

  燕惊秋垂着头,搅动粥碗中的勺子。

  梁鹤洲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忽然发现,他其实非常孤单。

  两人都没再说话,等燕惊秋吃完,梁鹤洲在厨房洗碗,燕惊秋就站在门口看他。洗完碗,梁鹤洲又督促他吃了药,他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了假,抱着枕头和被子去了客房。

  梁鹤洲拖了卧室的地,又把脏床单放进洗衣机,背上背包去和燕惊秋告别。

  客房门虚掩着,传出燕惊秋的轻咳声。他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对着里面说:“我回学校了,剩下的粥放在冰箱。”

  昏暗的房间里亮起一盏灯,燕惊秋苍白的脸显现,投射来一束柔软的目光。

  “别走,”他倦怠地眨着眼睛,用着罕见的商量式语气,“我想要你在这里陪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