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背阴面【完结番外】>第7章 十八个字

  两人在公寓楼下分别,梁鹤洲一直看着燕惊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离开。

  他把车子骑得飞快,试图以此来平息、消解身体里乱窜的强烈情绪,很快赶到了打工的火锅店。

  店铺二十四小时营业,开在学校几公里外的繁华步行街上,常常有外地游客前来光顾。梁鹤洲已经在这里兼职两年,一直上的是晚上十一点到早晨七点的晚班。

  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交班时间,他换好员工服,正打算小睡一会儿,燕惊秋打来了电话。

  梁鹤洲有些无措,他以为燕惊秋会像说好的那样,只发短信过来。

  他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

  燕惊秋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水汽,潮潮柔柔的,好像刚刚洗完澡。

  “啊,你接了,我以为你又要拒绝我。”

  或许该拒绝的,梁鹤洲默默想,但他说出“不”字的勇气和决心已经告罄了。

  那些压抑了两年之久的深沉情感,在方才两人短暂的身体触碰之后,或许更早一些,在那束玫瑰,在燕惊秋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之后,便宛如洪水般滚滚袭来,冲破他理智的防线。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嗯”了一句以作回应。

  燕惊秋问:“你到学校了吗?”

  他扫了一眼狭小的更衣室,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时,夜班经理走了进来,和他打招呼。

  “小梁,来得挺早啊,今天周末,店里客人很多,辛苦你了。”

  他连忙含糊应下,拿着手机从后门出去,站在了幽静的小巷里。

  电话里燕惊秋惊讶地说:“这时候了还要打工?你不睡觉?”

  当然要睡觉的,三点一过,店里几乎不会有客人再来,他可以偷会儿懒,白天要上课和参加足球队训练,只能见缝插针地小憩。

  “睡的。”他简单地回。

  “喔,你家里欠了很多债吗?我在包厢听到你和你妈妈打电话了。”

  梁鹤洲蹙眉,他筑起的安全屏障在猝不及防之间被打破了,燕惊秋大大方方地闯进来,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他想要为此类冒犯至极的窥探行径恼怒,但是不知为何,火气窜出来,徒劳挣扎片刻,熄灭了。

  或许是因为燕惊秋平和的语气,他想,电话那头的人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不带任何轻蔑嘲讽,或是怜悯。

  从前他也与人有过类似的谈话,老师,邻里,同学,但是他们没有哪一个如此坦荡直白,他们偷偷摸摸地讲话,压着声音,并不十分真诚,藏着高人一等与置身事外的姿态,暗自庆幸不必经受与梁鹤洲相同的苦难。

  所以梁鹤洲对他们说的话也半真半假,这么做,同样为了维护他那不容许侵犯的自尊心。

  但现在,他想诚实一些。

  “嗯,欠了很多,”他顿了顿,“从我十岁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年。”

  或许还要再延续一个、两个,很多个十年,有时候他会想,漫无尽头的苦日子,好像在死亡降临时才会结束。

  他忐忑地等着回答,远方飘来的汽车鸣笛声和隐约的人群笑闹声荡漾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

  “18个字,”燕惊秋轻轻的笑声与细小的电流声一同传过来,“你说了18个字,比之前你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要多吧?”

  梁鹤洲愣了愣,耳朵微微发热。

  他以为燕惊秋要问到底欠了多少钱,又为什么会欠那么多钱,但是没有,沉重的话题被巧妙地略过了。

  而此刻,他竟然开始认认真真地去想燕惊秋提出的问题,之前说的话加起来到底有几个字呢?自己真的有这么惜字如金么?

  “对了,你什么时候下班?”看起来燕惊秋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准确的答案。

  “七点。”

  燕惊秋学着他的语气念了一遍,似乎在考虑什么,片刻后说:“那你明天早上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学校。”

  梁鹤洲握紧手机,耳边回响着那一句“我们”,一瞬间感觉自己和燕惊秋很近,近到触手可及的地步。这让他错觉他可以和燕惊秋有未来,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他言语中潜藏的蛮横与自私。

  “好。”他说。

  燕惊秋语气轻快,“那家面馆旁边有个早餐店,你顺便买两个包子给我吧,要青菜香菇馅的。”

  “嗯。”

  “那我挂了啊,拜拜。”

  梁鹤洲没来得及回话,电话已经被掐断。他放下手机,看着对话框里燕惊秋的卡通小鹿头像,指尖微微地发着颤。

  *

  今晚店里确实很忙,梁鹤洲一个人兼顾五桌客人,但他心不在焉,眼前总会浮现出燕惊秋吃甜筒的样子,举着甜筒的细长指节,粉嫩的舌尖,沾着渍迹的嘴角,还有走过路灯下时光线浮在他面庞上的情形。

  他犯了很多小错误,被经理罚打扫卫生,于是后半夜没能休息,熬了一个通宵,换班时已经是七点过五分钟。

  店里提供早餐,简单的米粥和咸菜,往常他会吃了再走,今天换好衣服就冲了出去,赶去公寓。

  买完包子从早餐店出来,正好看见燕惊秋也走出公寓大门。

  燕惊秋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懒懒朝他摆了摆手。他跑着过马路,把早餐递给燕惊秋,燕惊秋什么话都没说,咬了口包子,看看自行车后座,又看看他。

  他只好又把衬衣脱下来垫在后座上,载着他晃晃悠悠去学校。

  半路上,他听见燕惊秋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好困啊”,紧接着便感觉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上了脊背。

  隔着薄薄的背心,燕惊秋咀嚼东西时颌骨上下开合的细微动作,轻易地传递过来,像一根细线,蜿蜒到心口,紧紧绑缚住他的心脏。

  在教学楼前,燕惊秋一眼看见了像往常一样等在廊下柱子边的程庭南,一时之间把梁鹤洲忘到了脑后,没等车子停稳就跳下来,连招呼都不打就跑进了大楼。

  程庭南听见脚步声,从手机屏幕上抬头,挑了挑眉,说:“你自己买了早饭?怎么不跟我说,我还给你买了一份。”

  燕惊秋摇摇头,“梁鹤洲买的,他还送我来学校了。”

  “你在想什么,”程庭南笑起来,“你要追他,怎么反让他给你买这买那做这做那的?”

  “他也没不愿意啊。”

  “人家家境本来就不好,至少别让他给你花钱。”

  他这么一说,燕惊秋似乎才意识到,“嗯对,我一会儿把钱给他。”

  “你有没有问他家里为什么这么困难?大家众说纷纭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庭南指了指楼梯,和他一起上楼。

  燕惊秋答:“昨天是有聊到这个,但我没问。”

  “怎么不问?”

  “没兴趣,我不想知道,而且与我无关,这不是他自己的事吗?”他很无辜地耸耸肩,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一句连程庭南听了都感到受伤的话语。

  程庭南垂眸,微微笑了笑,说:“你这样是追不到人的。”

  燕惊秋跨了几级台阶,走到高处,回身看着他。阳光射进楼梯转角的窗户,打在他脸上,上面短而细的汗毛清晰显现,仿佛蜜桃上柔柔软软的绒毛,他扑闪的睫羽把光线切割成细闪的碎片。

  程庭南被他的美丽晃到了眼睛,听见他笑着说:“到最后,每个人都会喜欢我的,从小就是这样,不对吗庭南?”

  *

  每天早上在公寓楼下等梁鹤洲,逐渐变成燕惊秋的日常。

  梁鹤洲换了一辆新的自行车,后座不像之前的那么硬了,载他到教学楼后,他再和程庭南一起去上课。

  假如程庭南要去别的教学楼,或者上午没有课的时候,就由梁鹤洲把他送到教室门口。他装满沉重课本的书包,就让梁鹤洲背着,这时候再回到他手里。

  早餐也不需要程庭南再替他操心了,他寄存了几百块钱在梁鹤洲那儿,每天早晨梁鹤洲都会买好两个青菜香菇馅的包子给他。

  有时候梁鹤洲会多给他一瓶能量果汁,板着脸闷闷地说:“饿的时候喝。”

  他不喜欢,但从来没提起,因为觉得梁鹤洲说这句话时很可爱。等到了教室,他就把这瓶饮料送给坐在他身边的随便什么人。

  中午他和程庭南一起吃饭,下午上完课后,他会去操场等梁鹤洲。

  梁鹤洲是体育系的,理论课不是很多,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要和足球队一起训练。燕惊秋便混在场外尖叫的女生堆里,听他们议论梁鹤洲。

  有时足球队内打比赛,燕惊秋也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他们追着球跑来跑去,虽然看得一知半解,觉得无聊,但梁鹤洲美好年轻的肉体实在赏心悦目。

  燕惊秋喜欢他跑动时迈开的步伐,灵动活跃,直飞到风里去,也喜欢他踢球时像初见那次一样带起一大片草屑,喜欢他和队友击掌时手臂扬起的弧度,还喜欢他背身带球过人时,背部拱起的那块长而结实的三角形肌肉。

  踢完球,梁鹤洲跑过来找他,他把从别人那儿得来的饮料随手递给他,两人再一起去食堂吃饭。

  这之后假如他和程庭南约了出去玩,梁鹤洲便回宿舍补觉,假如他没兴致,那么梁鹤洲就送他回公寓。

  路上,他把今天学的理论知识背给梁鹤洲听,然后在下车时问他:“我有没有背错的地方?”

  每一次,梁鹤洲都为难地皱起眉,半天才给出一句“我不知道”,或者“应该没有”,再不然就是没头没脑的“你很聪明”。

  他知道梁鹤洲不懂,但就是想问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再听梁鹤洲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回应。

  这么过了近半个月,快要到赌局结束的期限,他想着,应该差不多了,梁鹤洲也该喜欢上他了。

  每个人都会喜欢上他,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于是,也没有特意挑选日子,就在某天走到操场,他看见梁鹤洲在绿茵地上奔跑时,“告白”的心思陡然涌现。它气势汹汹,盛气凌人,驱使着燕惊秋,让他差点儿就把那句话喊了出来。

  但他极力克制住了,慢吞吞走到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下,怀着隐秘而盛大的、火山喷涌般热烈的心情,等梁鹤洲自己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