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背阴面【完结番外】>第3章 再遇

  到医院时燕惊秋已经烧糊涂了,神志不清,走路踉跄,他的眼神没有聚焦,慢吞吞扫过关远山的脸庞。

  他眼中透出一种雾霭霭的寒凉来,仿佛身体里五脏六腑都被冻伤,然而脸色却是潮红的,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病态的凄美之感。

  不管何时何种情况,关远山每一次都能被他的相貌所惊艳,顿了片刻才向他打招呼。

  燕惊秋没什么反应,关远山不再多话,把他带到诊室,量过体温后开了两袋盐水,程庭南拿着单子去药房取药。

  等燕惊秋扎上针,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程庭南在自助贩卖机买了两罐热茶,和关远山在病房外的走廊边喝边聊。

  “发烧到一定程度,会出现幻觉吗?”他问。

  关远山点头,“会,一般是比较严重的情况。是学长出现幻觉了?什么样的幻觉?”

  程庭南皱眉,喝了一口茶,“我不确定他说的是真的,还是他发烧才有的幻想,还是……他复发了,我跟你说过,他有精神障碍的病史。”

  关远山瞥了一眼病房内躺在床上的燕惊秋,他的睡颜很安静,小夜灯的光线笼着他的面庞,将睫毛的影子印在他的颊上,它们间或不安地震颤一下,像夏日里翩飞的莹虫。

  假如睡美人真的存在,大约也就是燕惊秋这样。关远山默默地想。

  他摩挲着热茶罐,犹犹豫豫地问:“学长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关远山比燕惊秋小两届,和燕惊秋一样,读的是桃湾大学八年制医学专业,虽然两人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但他几乎没有和燕惊秋接触过,只听到许多他的传闻——出生在医生世家,学霸,风流滥情,过分美艳的皮相,当然还有他大四那年突然的退学和出国。

  现在能与燕惊秋来往,也是因为大半年前机缘巧合下,和同为桃湾大学毕业的程庭南先熟络了起来。

  他猜测燕惊秋的精神障碍与大四那年发生的事情有关,先前明里暗里几度向程庭南打听其中原委,但程庭南讳莫如深,只怕这次也不会向他透露什么。

  果然,程庭南只是喝茶,并不应答。

  两人之间围绕着一阵尴尬的沉默,良久,程庭南说:“人活着,终归就是那么几件事情,钱,权,情。”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关远山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燕惊秋一大家子,里外十多口人,都是搞医学的,混得再不济的也是个县城医院院长,如此显赫的家世,家境必然优渥,钱和权都不是燕惊秋缺少的东西。

  关远山没想到燕惊秋竟然为情所困,与传闻中他“朝思暮想”的风格如此大相径庭。

  他又看向病房内沉睡的燕惊秋,说:“可惜。”

  “他不是因为精神障碍才当不了医生的。”程庭南看着茶罐中浮沉的几片茶叶尖儿,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说什么。

  关远山等了一会儿,他开口,却已然转换了话题。

  “我记得你的专业是呼吸科?”

  “嗯,精神方面的疾病,我确实说不太准。”

  “我明天找个医生再问问,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不麻烦。”关远山摆摆手,走出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说:“学长,你通知他的家属过来好了,你也可以回去休息。”

  程庭南一口气喝完热茶,捏扁易拉罐扔进垃圾桶,在椅子上坐下,声音淡淡,“他家里人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

  关远山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每一次燕惊秋来医院,陪着他的都只有程庭南。

  “抱歉。”他低声说着,朝程庭南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

  程庭南守着燕惊秋挂完两袋盐水,实在熬不住,趴在病房里的小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八点多钟。

  雪已经停了,阳光普照,窗外一片刺目的白。

  他对着窗户伸了个懒腰,身后传来燕惊秋虚弱的声音。

  “庭南,把窗帘拉一拉。”

  程庭南拉上窗帘,走到床边倒了杯水递给他。

  “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

  “想吃点什么?”

  燕惊秋敷衍地摇摇头,有些焦躁地频繁眨着眼睛,问:“你去查了吗?查到什么了?”

  程庭南皱了皱眉,“小秋,你确定昨天不是你的幻觉?”

  疲倦感让燕惊秋恍恍惚惚,思维像陷在一锅粘稠的土豆泥里,昨天和梁鹤洲重逢的记忆,宛如飘忽的泡泡,变换着形状和色彩,又忽然炸开,化成一片虚无,再加上程庭南几次三番的质疑,一时间他自己也无法笃定了。

  “我应该……”他舔了舔嘴唇,有些崩溃地揪着额角的头发,声音带着模糊的颤音,“我不知道……庭南,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吧……”

  程庭南揉了把脸,深深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去帮你查,但是需要时间,这事急不来。”

  “……好。”

  “那我先走了,中午我再过来,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小关还要过来给你挂盐水,有什么事就找他。”

  “嗯。”

  *

  程庭南前脚刚走出病房,关远山后脚就来了,利索地给燕惊秋挂上点滴,又督促他吃了药,说还有病人,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燕惊秋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看新闻,天气预报将将播报完,手机响了。

  他以为是程庭南那儿来消息了,却只是app推送的通知,标题噱头满满——宋寒清深夜搂抱“男友人”,国民男友人设崩塌。

  打引号的三个字非常耐人寻味,燕惊秋点开通知,手机跳转进博文页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连串偷拍的照片。

  画质很模糊,但角度很好,像是写真,竟隐隐有种唯美梦幻的错觉。

  照片中两人站在一扇门前,看起来是哪家酒吧的后门,一条十几级台阶长的消防楼梯从两人头顶逶迤延伸而下,不知从哪儿射出的彩色灯光穿过楼梯台阶之间的罅隙,洒在他们的面颊上,遮掩住了他们的相貌。

  一个箭头标注指明,站在右边的男人是宋寒清。他右臂撑在门边的墙壁上,另一手伸进了他面前男人宽松的衣摆里,扶着男人的腰。

  就像连环画似的,等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宋寒清的手已经摸上了男人的脖颈,他的衣服被撩起来,堆叠在宋寒清的腕间,一大片小麦色肌肤裸露在寒冬腊月里,隐约能看见腹肌。

  他没有丝毫抗拒,姿态放松,身上的棉衣已经垂到臂弯,微微低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里,右脚脚背还勾着一只足球。

  暧昧旖旎的氛围感几乎要从手机屏幕里溢出来,燕惊秋看得耳朵发热,总觉得那男人眼熟,盯着那足球拧眉,滑动照片反复翻看,一种难以名状的熟稔感袭上心头,就像猛然发动攻击的眼镜蛇,电光火石之间毒液已经将他麻痹得动弹不得,心脏几近停跳。

  宋寒清抱着的,分明是梁鹤洲。

  除去那足球,还有照片中男人眉间闪闪发亮的眉钉可以佐证燕惊秋的猜想。他本以为那只是光影变幻造成的效果。

  燕惊秋扔下手机,抱着隐隐作痛的头呻吟了一声,拔掉手上的针头翻身下床,在病房里来回踱步,最后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总之不能再继续待在病房,放任思绪发酵,他必须得找点事情来做,否则,梁鹤洲和别人在一起这件事一定会把他逼疯。

  在走廊里浑浑噩噩胡乱走了一阵,他遇见了关远山。

  关远山很是惊讶,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支支吾吾,句子中杂糅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汇,叫人不明所以。

  他这幅模样,难免让关远山想到他的病史,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便说:“学长,我现在要去给病人查房,你和我一起去行吗?”

  燕惊秋求之不得,和他坐上电梯,慢慢冷静下来,指着他手里的病历,问:“我能看看吗?”

  关远山犹豫片刻还是把病历递给了他,说:“这个患者昨天早晨刚刚入院,女性,50岁,重度肺纤维化,患者家属想要肺移植,但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学长有什么意见?”

  他说完,电梯也正好到了,燕惊秋跟在他身后出去,边看边说:“你是对的,先不说费用问题,就算能找到合适肺源,这项手术本身风险很大,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成功,术后存活的时间也不会很长,而且我觉得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她进行任何手术了。”

  他语气冷静自持,与方才判若两人,关远山看着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病历上移动,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双手稳稳地拿着手术刀的样子。

  实在可惜。

  燕惊秋继续说:“我建议药物治疗,风险比较小。她现在每天需要吸氧多久?”

  关远山一边推开病房门,一边说:“几乎不能断。”

  病房是三人间,床铺间的隔断帘都拉着,关远山走到最里面一张床前,朝那患者打了声招呼。

  燕惊秋听见了氧气瓶不时发出的咕嘟声,他慢吞吞走过去,站在关远山身侧,一抬头却看见了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孔。

  “鹤——”

  他还未喊完名字,坐在床边的梁鹤洲突然站起来打断了他,侧过身子有意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眉头紧皱,眸光暗沉沉的,嘴里吐出一句刺人的话,“滚出去。”

  燕惊秋惶惑地看看他,不下几秒就被他冷冽如刀的眼神逼得移开视线,转头又对上了关远山狐疑的眼神,最后,他看向病床上卧着的小妇人,颤着手去翻看病历上患者的名字。

  裴素丽,梁鹤洲的母亲。

  燕惊秋心乱得厉害,一时间语无伦次,“鹤洲,只、只是碰巧,我发烧了,然后……你别这样,我……我……”

  他说不完开了头的话,而此时裴素丽也听见了他的声音,从梁鹤洲手臂与身躯的缝隙间望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裴素丽眼中的怨愤和恶意,像炎炎夏日里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鲜明凌厉地朝燕惊秋袭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而裴素丽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紧接着,她举起床头柜上的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燕惊秋没有躲,那硬物结结实实磕在他额间,当即有温热的液体滑落,染红了他的视线。

  他昏昏沉沉,趔趄着摔在地上,病房里回荡着裴素丽怪兽般的嘶吼声。

  “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们面前!什么都被你毁了,毁了!要不是你,鹤洲早就成为……”

  燕惊秋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感到一切声音开始从耳边远离,难以抗拒的黑暗在缓缓朝他逼近。他的意识,在裴素丽剧烈的咳嗽声和风箱般的呼吸声中,悠悠然飘向20岁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