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逾拾很意外这家小店还开着。

  近几年全球的经济波动还是比较大的, 当年市区很多常去的店都倒闭了,这种经常性无人问津的小店现在还开得那么安稳,实在让人意外。

  Lee送他到店门口, 好意问了句:“需要陪你喝一杯吗?”

  “不用了。”方逾拾看着面前依旧冷清的店铺, 笑了一下,“要陪, 也该是你老板陪。”

  Lee佯装失落:“如果你不是梁的爱人, 我一定会追你的!”

  方逾拾威胁道:“我可录音了啊。”

  “别啊,我还要吃饭呢, 梁那么有钱,我可不想丢掉饭碗。”

  Lee当机立断道歉,表示对他绝不会再有半分念想,打趣着离开, 说要四处走走散心。

  方逾拾看着他背景消失,才磨磨唧唧转回身子,站在老旧的木门口,心里无端生出一抹紧张。

  大概就是华人口中的近乡情怯吧。

  他上下看了眼自己得体的装扮,又搓搓发麻的指尖, 才按下几乎快要生锈的把手。

  “叮铃。”

  门口的铃铛晃动着,收银台后, 有人从报纸后面抬起了头。

  “下午好, 先生, 您是今天下午场的第一位客人。”

  换人了。

  不再是当年的白胡子老先生, 变成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

  至于装修……他当年来得匆忙, 没有对这家店过多关注, 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但大概看下来,好像没怎么变。

  方逾拾安慰自己:隔了那么久, 这样已经很好。

  他走过窗边的桌子,来到收银台边。

  “一杯……美式。”

  女孩打开咖啡机:“没问题,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方逾拾想说没有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再买一个音乐盒。”

  架子最顶端一排排的音乐盒太醒目,看外观上了年份,但又保养得非常好。

  女孩遗憾地摊手:“抱歉先生,这些是我们老板的私有物,不对外售卖哦。”

  “你们老板?”方逾拾蹙眉,“您不是店长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爷爷的店。”女孩看他的表情,猜测道,“您认识我爷爷吗?”

  方逾拾胸口忽然升起一股热意,烂熟于心的英文都打了结:“我不确定,他在店里吗?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好啊,我去喊他。”女孩从篮筐里拿了一块饼干,放在他掌心,“送您块点心,稍等片刻。”

  她小跑着钻进身后的小门。

  方逾拾打量着巴掌大小的小熊猫,隐约想起件事。

  女孩去了差不多十分钟。

  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位年纪稍大的老先生。

  方逾拾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原因很简单,实在是白胡子太好认。

  但对方应该没有认出来他。

  “下午好先生,听说您找我,我立刻就放下茶点过来了。”店长身子骨硬朗,腰背依旧笔直,“我记性不太好,可能需要您提醒一下,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方逾拾忍不住道:“说实话,一般这句话都是我跟别人说。”

  店长大笑起来,把女孩刚做好的美式咖啡推过去:“这个天喝热饮,您是本月第一位。”

  方逾拾不置可否,晃晃手里还未动的小饼干:“我记得以前好像没有这个。”

  “确实。”店长神秘兮兮道,“您猜这饼干有没有故事?”

  方逾拾状似很随意的开口猜测:“不会是什么爱情故事吧。”

  店长嘿道:“猜错了,没故事。”

  方逾拾:“……”

  你们Y国佬那么喜欢冷笑话的吗?!

  店长说:“只是几年前,我的投资人忽然给我说了这么个方案,所以店里一直都会做点熊猫饼干放着,送给罕见的顾客。”

  方逾拾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当年他抱着硕大一盒烘焙课烤的狗都嫌熊猫饼干回家,走的学校后面那条路。

  而梁寄沐当年项目地主要进展实验室,就在那条路上。

  他走到一半,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防护镜帽子的人从车上下来,一边大电话一边匆匆往实验室走。

  嘴里还念叨着“不吃了”“没人送温暖”“两天不吃饿不死”之类的话。

  看样子又是个学疯了的大学牲。

  方逾拾怜惜地望着他。

  紧接着对方察觉到视线,停下脚步转头。

  两人面面相觑。

  没封严的饼干还冒着热气。

  方逾拾:“……”

  隔着口罩这人能不能闻到?

  都到这个程度了,不说点什么显然很尴尬。

  他迟疑着把饼干递过去:“垫垫肚子?”

  那人好像没想到他来这一出,竟然用中文回问:“……可以吗?”

  嗓音沙哑,都听不出本音了,肯定熬了挺长时间。

  哦豁。

  还是同胞。

  惺惺相惜的苦逼留学生方逾拾共情了。

  也顾不得这次成品好不好吃,大盒子热情地塞到他手里:“再怎么样也得注意身体啊,人在国外万事靠己,要是熬成胃出血被拉进医院,等圈子里传开了,脸往哪儿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方逾拾说完这句话后,那人沉默了很久。

  半晌,才握着饼干,感激地对他略一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方逾拾当时没当回事儿。

  他生活里小插曲太多了,给陌生人送个饼干得排在最后的最后。

  现在结合种种细节回想起来,那位天天不好好吃饭的同胞,怕不就是胃出血进过两次医院的梁教授。

  方逾拾有些心疼,悄然将这件事从末班车拉出来,在心里重建一个备忘录,放了进去。

  以后和梁老师有关的,都是重要的大事。

  比手机里的密码簿还重要。

  他看着白胡子店长,用力牵起一个笑容:“您说的投资人,是梁寄沐先生吗?”

  在女孩说那些八音盒是私有物品的时候,他就有所猜测。

  “您认识他?”店长大惊,上下打量他半晌,才高呼出声,“是您?!”

  不等方逾拾回话,店长就弯下腰,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好半天,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店长感慨道:“物归原主。”

  方逾拾拿着布包和咖啡离开了小店。

  熊猫饼干被他三两口咽下,味道比自己以前的好吃不止一星半点。

  咖啡倒是一口没动,因为太苦,他不喜欢,便放回车里等Lee回来解决掉。

  他们开飞机的就喜欢这种苦不拉几的玩意儿提神。

  Lee散步散得有些远,回来要半小时,方逾拾靠在码头的栏杆上等,顺便打开了布包。

  ——里面有五张明信片。

  店长说,梁寄沐那天离开的时候,从他这儿定制了一份圣诞礼物。

  等拿到的时候,已经是隔日了。

  那天转动的八音盒有27个,梁寄沐就拜托店长将它们的写真做成明信片,做了27张,每年圣诞都会往这儿寄一张。

  明信片的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有邮编和每年春节的限定邮票,外加时间地址和收件人,第一张则是被直留在这,没有盖邮戳。

  落笔时间是每年12月25日,地址自然是小店。

  至于收件人……

  是方逾拾。

  梁寄沐的字很久以前就很好看,这么多年过去,越来越锋利流畅。

  方逾拾刘海被海风吹散,指尖一一拂过闻不到油墨气息的文字。

  他一张张翻过,在翻到去年那张的时候,目光在收件人上停留了很久。

  因为“方逾拾”的后面多了个小爱心。

  含蓄而隐秘的情感,终于在五年后得到了回应。

  方逾拾指腹摩挲着那颗爱心,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直到一杯热乎乎的咖啡贴在耳朵上。

  他愣怔回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而眼睛的主人明明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

  “坐我的私人飞机一个人跑这儿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梁寄沐无奈道,“怎么不告诉我?我从那边飞过来也就一个多小时。”

  “我就是想……一个人过来走走。”方逾拾声音很小。

  了解他如梁寄沐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一个人走。”梁寄沐揉了揉他被风吹红的鼻子,“在你愿意回馈我的情感之前,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不需要为我的决定负责。只有现在和以后,才是我们两个人事情。”

  方逾拾抬起头,把下巴搭在了他肩膀上。

  梁寄沐半拥着他,将咖啡放在他手里:“摩卡,还你的咖啡。”

  方逾拾不满道:“不是说了不用……”

  “我爱你。”

  方逾拾:“……”

  方逾拾直起身子,差点把咖啡杯捏扁:“你说什么?”

  “不是要听表白吗?”梁寄沐好笑地看着他,“表白和咖啡你都可以有,我能给的,你不用选。”

  方逾拾抿了下唇:“你说这么突然,我都没准备好。”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梁寄沐说,“我喜欢你,我爱你。这些随时都可以说,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你想听多少遍都可以,不需要准备。”

  “不是的。”方逾拾神色难得认真,“我会记一辈子的,梁寄沐。”

  梁寄沐一手撑在他身后的栏杆上,垂眸看着他。

  在码头边的轮船发出鸣响之际,低头吻了下来:“求之不得。”

  方逾拾闭眼抬起头迎合,脸颊莫名有股凉意。

  他眯起眸子,看到了梁寄沐近在咫尺的睫毛。

  一簇簇的,尚留水迹。

  原来梁老师的眼泪是冷的。

  心心念念想看那么久的画面,方逾拾此刻的心只有揪起似的酥麻。

  他想,以后再也不要看了。

  起码床上以外的地方,再也不要看到了。

  ……

  货轮频繁进出的港口比不得沙滩好看,两人坐观光车来到供游客玩的沙滩码头,不紧不慢散着步。

  在餐车前买吃食的时候,方逾拾说:“我还想等四年后再跟你求一次婚呢,谁知道你犯规先跑。”

  梁寄沐好奇:“为什么是四年?”

  “你们那什么专业知识不说了吗?正常人新鲜劲儿和热恋期就半年到四年。”方逾拾记性确实用不在正道上,三言两语把方逾栖那篇结课论文总结得一清二楚。

  点完餐的梁寄沐沉默几秒:“我给方逾栖的分数还是太高了。”

  方逾拾骇然:“说错了吗?”

  “两位的薯条好了,鸡翅还要再等会儿,99号,二位可以稍作休息,等喊号。”

  店员忽然用一张小票打断他们的谈话。

  方逾拾匆忙接过薯条和小票。

  “没错,专业水平有,但太过片面了。”梁寄沐继续刚才的话题,“影响我们大脑的激素那么多,我学这专业那么多年,也不敢对情感的描述用百分百笃定的口吻,方逾栖倒好,一篇论文用的‘肯定’‘绝对’,都快赶上我一年的报告手册了。”

  方逾拾心虚地低下头。

  这很难评,因为方逾栖的文风措辞和她亲哥一样浮夸嚣张。

  “理论上来说,每个人分泌的多巴胺和内啡肽的时间与时机都不同,很难有两个人的频率会撞在一起。”

  “但我可以一直等你。”

  傍晚来临,海边的风要比下午更大。

  梁寄沐站在岸边,吹乱了领口和衣摆,头发也凌乱地散开。

  方逾拾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二十七张明信片都寄完了,还没有……”

  后面的话,他不太想说。

  梁寄沐低声笑了会儿。

  他背对着晚霞,伸出手把方逾拾耳边的碎发理到脑后:“你以为我只有一套吗?”

  二十七张明信片,他让店长印了十套。

  远远超过人类的全部生命时长。

  梁寄沐确实遗传了父亲薄情的性格,他很少有同情和共情的时候,从小到大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被梁青关在小黑屋里反省一周都没掉一滴眼泪。

  他能把感情放在一个身上,已属难得。

  方逾拾不经意间闯进来,成为了唯一选择。

  “如果我喜欢你可以当做科学证明,那不少学术理论都要推翻了。”

  “这件事情本来就不科学,方逾拾,你要喜欢我,就不能有参考。”

  梁寄沐手用了点力气,捏红了他白皙的耳垂。

  方逾拾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腕处,报复性也捏了一把:“那梁老师考不考虑为了我单开一门研究课题?”

  都没有科学依据,还要人研究,实在是很蛮横的请求。

  但梁寄沐只是提醒道:“不是不可以,但做报告的时间会很久。”

  方逾拾上前半步,胳膊挂在他脖子上,笑眯眯道:“多久?”

  “特别久。”梁寄沐揽住他,和他鼻尖对鼻尖,轻轻撞了一下,“毕竟没有参考,只能从我们自己的实践里取材。等我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口头汇报给你听。老板,你愿意吗?”

  “我都是色/欲熏心的金主了,能拒绝你吗?”

  方逾拾嘟哝一句,还没咬上那张薄唇,就听后面的餐车不停叫嚣着99号。

  “真不是时候,早知道不买了。”

  他不耐烦地揉了把头发,松开人脖子,朝着餐车小跑过去。

  拿完全部餐品返回的时候,发现梁寄沐单手挂在口带上,另一只手掌心放了把薯条,胳膊上停着一只贪婪的海鸥。

  方逾拾上学的时候来看过很多次海上落日。

  这一次的尤其好看。

  他们的时间信息不对等,方逾拾可能不会完全理解梁寄沐那五年的全部所见所闻和情感。

  但同样的,他也有梁寄沐猜不到的“私人回忆”。

  他没告诉梁寄沐。

  捡到对方邀请函的那天,他的躁郁症刚好发作,那会儿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全靠营养液渡过。

  否则林北谦也不会给他打电话。

  那天回去后,因为梁寄沐的一句道谢,他的情绪终于慢腾腾爬回正常水平线,吃了大半个三明治。

  方逾拾不记事,其实也是为了杜绝那些引发情绪低谷的可能。

  但和梁寄沐有关的所有,都是暖阳旭日,鎏金岁月。

  他忽然大声喊了一句:“梁寄沐!”

  梁寄沐抬起头,淡薄的视线从海鸥那儿移开,重新换上滤镜,放在他身上。

  隔着镜片,方逾拾从他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一声“在”。

  原来梁寄沐不是天生含情眼,看狗都深情。

  只是因为每次看方逾拾的时候眼里都有爱意,才给他造成了这种错觉。

  方逾拾想双手圈个喇叭喊话,又觉得这样有点二。

  所以他高贵冷艳的一手拎烤串,一手学梁寄沐抄兜,酷酷地问道:“今年要不要一起过圣诞?”

  梁寄沐弯起眼睛,驱走吃饱喝足的海鸥,踩着影子朝他走来。

  “不止今年。”

  方逾拾抓住了梁寄沐曾经捎去弦音的风。

  所以不止今年。

  两个人的故事从来不能只由一人执笔,他们会在无数个夏日晚霞里等待来年第一场雪落。

  感谢相遇,幸得所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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