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逾拾很庆幸, 仅剩的一间房是双人间,而不是狗血言情小说里的大床房。

  前台没有撒谎,房间确实足够大。

  大到两张床中间隔着个书桌, 努努力还能再放下一张单人床。

  梁寄沐倚在门口:“会觉得不舒服吗?如果不方便, 我可以去车里将就一晚。”

  “车、车里?”方逾拾唏嘘,堂堂总裁能忍辱负重到在车里将就, 这是什么正人君子啊?

  他连忙摆手:“没关系的, 我没那么保守。”

  “好。”梁寄沐把行李推进来关上门,空间开始变得私密。

  他说:“先去洗澡吗?我已经订好餐了, 等会让酒店的人送上来,吃完就睡吧。”

  两人行李并排靠在墙边,同款商务灰。

  方逾拾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的行李箱,毫不遮掩的

  还好他带的都是生活必备品, 游戏机什么的被忍痛割舍,没什么不方便在梁寄沐面前打开的。

  “梁老师,给你。”方逾拾进浴室前,不忘把旁边的购物袋递过去,“上午买的洗漱用品, 应该挺全的。”

  “谢谢。”梁寄沐接过来,敞开袋口, 两盒哑光黑包装的盒子掉了出来。

  他挑了下眉:“准备得确实很全。”

  方逾拾人都进去了, 闻言探出个脑袋:“啊, 当时怕您内衣忘带了, 就顺便都买了, 以防万一。”

  梁寄沐反过来一看尺码, 两个x,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大部分人都认为, 内裤尺寸的唯一决定标准是大小,实则不然,腰臀围才是最大的决定因素,一两个x的前中尺寸差距并不大。

  方逾拾买的尺寸,对标他的腰臀围略显宽松,但能穿,而且牌子恰好是目前所有高端品牌中,前中尺寸最大的一个。

  梁寄沐手指在盒子上敲了敲,最终没有忍住,低声笑了一下。

  行吧,起码在这方面,某人对他的认知没有出现错误。

  浴室很快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小县城的酒店就这点不好,哪怕是星级,硬装也不必大城市,隔音很差。

  梁寄沐听得上火,索性带上耳机,强迫自己投入工作。

  ……

  方逾拾如果在家洗澡,会在浴缸里泡上半小时。

  但他嫌酒店的浴缸不干净,出门在外基本都草草冲完凉完事。

  洗完还不忘用遮瑕把耳洞眉钉洞给遮住。

  套着休闲T恤出来的时候,酒店服务刚好把他们订的晚餐送上来。

  “天冷了吃点热的,点的中餐。”梁寄沐坐在书桌前看电脑,头也不抬招呼他来吃饭。

  方逾拾忽然发现,梁寄沐好像很少问他“吃什么”了。

  因为前段时间他磨着这人太久,厚着脸皮蹭吃蹭喝,彼此基本都掌握了对方的喜好。

  比如方逾拾其实喜欢吃肉,梁寄沐其实也没那么喜欢西餐日料。

  折中一下,点家常菜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方逾拾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清香在他对面落座:“梁总在处理公司的事?”

  梁寄沐揉了揉鼻子,摇头:“在看学生的结课论文。”

  方逾拾咬了口鸡腿:“计入最终分数的那种吗?梁老师平时给分是不是挺高的?”

  梁寄沐反问:“我看起来像很宽松的人吗?”

  方逾拾摇摇头,又点点头:“方逾栖说,您的课是过关率最高的。”

  他以前觉得梁寄沐是个严肃不懂得变通的老古板,但最近接触下来,发现这人也没想象中那么墨守成规。

  开明开放,温文尔雅,有耐心脾气还好。说实话,放相亲市场,绝对是香饽饽。

  予;嘻;佂;藜——

  方逾拾想:倒便宜我了。

  如果梁寄沐能听到他心里话,估计老脸不太能挂住。

  他这辈子还没被熟人夸过有耐心脾气好。

  他淡淡道:“她只给你说了我的课及格率高,但应该没给你说,我的课高分率最低吧。”

  三年来,梁寄沐的课最后得分超过九十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国内大多数学生和学校对绩点要求很高,我没必要在六十分这个关卡上为难他们,试卷60%都是给他们的原题,数据都没变,但凡看两眼复习过纲要都能及格。但剩下的40%,就是用来筛选学生的了。”

  梁寄沐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神经科学不是人人都能入行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真心想学的不会只考60分,如果他们未来考我的研究生,只要有一次考试低于85,我都不会要的。”

  方逾拾愕然,片刻后失笑道:“你的学生们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

  “你想反了。”梁寄沐说,“我每学期第一节课,都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科研这条路,考验的从来都不只是天赋和学习能力,而是坚持和自觉。

  能上F大的学生没有笨的,但不是每个有天赋的人都能在这条路走下去的,他见过太多种人,如果明知答案还做不到,那他连被选择的资格都没有。

  方逾拾张了张口,把“操”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他收回之前的评价,梁教授这人,原则方面还是很坚持的。

  不过这种原则并不令人讨厌,换位设想一下,如果是他,要求会只高不低。

  方逾拾忽然觉得,梁寄沐也没那么无趣了。

  说固执吧,又很能理解学生处境;说开明呢,卡高分又那么严。

  他的好奇心就喜欢送给这种矛盾体。

  方逾拾讨好地剥了个白灼虾放进他碗里,真诚道:“梁老师,我能看看你学生的论文吗?”

  梁寄沐夹走那枚虾仁:“你要转专业来我学院吗?”

  “那不行,那我不成关系户了?”方逾拾义正严词,“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个专业好像很厉害,想瞻仰一下。”

  梁寄沐手上打叉的动作不停,客观又凉薄地评价:“他们的论文,没有任何瞻仰价值。”

  方逾拾:“……”

  梁寄沐可能意识到自己太打击人热情了,弥补道:“真感兴趣,可以看我的。”

  方逾拾伸出了两只手,合拢做捧状:“梁老师在网上发表的肯定很高深,我看不懂,有没有基础版的观摩一下?”

  梁寄沐拿他没办法,在文件夹里找了许久,才翻到自己大一发表过的一篇论文:“这里的知识体系比较浅显,你看看,不懂的可以问我。”

  方逾拾划着滚轮椅子,从他的对面挪到了他的身边,带着一股暧昧的沐浴清香。

  梁寄沐稍让出点距离,方逾拾立即凑上前挤过去看电脑,两人肩膀紧紧挨在一起,方逾拾毫无察觉。

  他总是这样,做一件事就全身心投入。

  梁寄沐垂了垂眸,后仰靠在椅背上,半圈半抱把人规划在自己的领域。

  梁寄沐就算是大一的论文,在外行人看来也很晦涩难懂。

  方逾拾一字一字往下看,费力地逐句理解,三千字看下来,竟然神奇地从一头雾水逐渐理清了些思路。

  这论文得奖真不亏。

  他忍不住问:“梁老师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多大?”

  梁寄沐俯身,低声道:“十六岁。”

  方逾拾闭了闭眼。

  靠!十六岁?他十六岁在干什么?

  哦,在苦逼兮兮地考雅思出国。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

  方逾拾成绩傲然群雄二十多年,还是头回感到这么挫败。

  梁寄沐看他头发都蔫了,好笑地揉揉他脑袋:“不开心?”

  “很自闭。”方逾拾努努嘴,“梁老师怎么做到的?搞科研学术的空余时间还能学金融管理公司?您不用睡觉的吗?”

  梁寄沐安慰地捏了捏他后颈,轻描淡写砸下一句惊雷:“当然没那么容易。我因为学得太拼命,进过两次急诊,一次ICU。”

  方逾拾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什么?!”

  哥们你不要命啊?!

  梁寄沐无奈摊手:“很丢人,但确实发生过。”

  方逾拾还想再问,梁寄沐却不说了,敲了敲键盘打断道:“看完了吗?满意了吗,同学?”

  方逾拾只得收回话题:“太满意了。不过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他知道今晚自己问得有些多,但他控制不住。

  今晚的梁寄沐,给他太多惊喜和新问题了。

  平时最讨厌学生问无用问题梁教授,此时只是欣然点头:“问。”

  方逾拾椅子猛地转过来,跟他面对面。

  “梁老师,为什么要学这个?”

  梁寄沐本就俯身,他这么一转,两人之间的缝隙不超过一拳。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十一月的南方阴冷潮湿,酒店没有地暖,空调暖上不暖下。

  方逾拾跟他对视了会儿,裸露盘在椅子里的脚逐渐冰凉,脚背绷了起来,僵硬地活动两下,想换个姿势踩在地上。

  结果刚一放下去,就因为过近的距离,踩在了一个毛茸茸的棉质绒布上。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缩回脚。

  不料梁寄沐像是预估了他的行动,先一步握住他的左膝盖:“脚麻了?”

  方逾拾动了动,发现动不了,左脚只能不尴不尬踩着他拖鞋面:“有点。”

  这人力气怎么那么大?

  “坐姿不端,该的。”梁寄沐不轻不重教训了一句,手指忽然顺着他膝盖往下走,隔着睡裤握住他的小腿肚。

  方逾拾浑身一颤。

  梁寄沐手指很长,包裹着他小腿肌肉,有种完全掌控拿捏的感觉。

  方逾拾低头看了一眼,匆匆移开视线。

  “您……不用。”

  “不是麻了?”梁寄沐手指灵活有力地给他按摩,意味深长道,“你真的很容易腿麻腿抽筋。”

  方逾拾羞愧地脚趾抓鞋面:“最近是有一点点疏于锻炼。”

  腹肌都没以前明显了。

  梁寄沐被踩着,自然把小动作接收得彻头彻尾。

  他无声笑笑,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就着这个动作,一手给他揉小腿,一手用鼠标处理学生论文。

  人体血管果然互相贯通,梁寄沐明明只是揉着他腿,却让他脚都热起来了。

  甚至还能带动耳朵的热度。

  方逾拾挣扎不得,干脆自暴自弃享受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身边,侧头看他处理文件。

  两篇文章下去,梁寄沐说:“小拾,帮扶一下眼镜。”

  他两只手都挺忙,作为其中一只的使用者,方逾拾不得不毫无怨言给他推了推。

  撤回时,指尖还扫到了他唇角。

  好了。

  这下手也热了,全身都暖和了。

  方逾拾不由得看了眼空调温度。

  嗯……或许开得有点高,南方还是太暖和了。

  他打了个哈欠,用力收回左腿,趁梁寄沐反应过来之前,又把右腿送进他手里,然后若无其事拿起手机,缩在椅子里玩。

  梁总瞳孔短暂地震荡两秒。

  认命当起了技师。

  他问:“困了?”

  “没有,就是想找点事干。”方逾拾点开了计算机语言网课,“不然在您身边,总显得我很堕落。”

  梁寄沐失笑:“享清福不好吗?”

  “梁老师别误会,我可是独立青年。”方逾拾抬抬下巴,“我是来跟您学习的,不是来当祖宗的。”

  梁寄沐看着手里纤长的小腿,觉得这话有待考量。

  他没拆穿,转而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学计算机?”

  方逾拾这才想起来,他的那个问题还没得到回答。

  “梁老师要跟我换答案吗?”他眨眨眼,“公平交易?”

  梁寄沐说:“如果我要公平,那你还欠我一份论文。”

  方逾拾想了想自己牛逼吹得天花乱坠的论文,讪笑几声:“我成绩不太好。”

  梁寄沐淡淡道:“成绩不好的宾大优秀毕业生?”

  方逾拾:“?”

  方逾拾谴责道:“您查我?”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梁寄沐满脸歉意,“只是家里长辈觉得结婚前要对人知根知底,自作主张查的。”

  梁青?

  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方逾拾用一秒就原谅了无辜的梁总:“好吧。那您既然知道,应该看过我的论文吧?”

  “我能查到的只有经过你导师润色发表出来的。”梁寄沐说,“我刚给你看的,是我原版手稿,所以要按照公平交易算,你也该给我一份原版稿。”

  方逾拾:“……”

  导师当年为了润色他吹牛逼的措辞,头发差点愁秃,可想而知他的文风有多夸张。

  手稿要是被梁寄沐看到,这人设就算彻底崩了。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原版,不太好看。”

  梁寄沐审视几秒,选择了慈悲为怀,先放他一马:“那就先欠着吧。”

  方逾拾拧起眉。

  还欠着?他最讨厌欠人东西了。

  “那不然算了……”

  “小学的时候参加国际游学夏令营,有幸被选中观看了一位教授的公讲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脑标本。”

  梁寄沐突然的开口,来了场强买强卖。

  被迫参与买卖的方逾栖垮起个批脸。

  梁寄沐压下唇边笑意,接着讲下去:“那会儿我就想知道,这个跟巴掌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控制我们的情绪和行为的。”

  “后来这种探知欲越来越强烈,所以大学选专业,我几乎没有犹豫。”

  方逾拾被坑的不爽逐渐被事情本身转移,好奇道:“可是网上说您当年主攻的金融。”

  梁寄沐二十三岁那年,两个硕士学位证书就到手了。

  梁寄沐点头:“是的,二十三岁之前是这样。”

  方逾拾好奇:“渡盛是责任,科研是爱好吗?梁老师,为什么之后忽然改变了主要研究领域?”

  梁寄沐揉他小腿的手顿了顿,偏过头,视线隔着镜片和玻璃,落在窗外的点点星空上。

  方逾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白湾的夜空这么美。

  海城繁华奢靡,夜晚到处霓虹闪烁,唯独不见一点星火。

  没想到附近还能有这种观星的地方。

  星星不多,但对于海城来说,弥足珍贵。

  他下意识又看向面前的人。

  这一看,方逾拾整个人都愣了愣。

  梁寄沐狭长上挑的眼尾含着清浅的笑意,看着楼下池塘反射的星光,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缱绻。

  梁寄沐对他说……不,或许不是对他说。

  他的声音很远,远到像是自言自语,说给一个听不见的人:“当时我的确做不出选择,所以,我赌了一把。”

  方逾拾嗓音有点紧:“你赌赢了?”

  “差点输了。”梁寄沐轻笑一声,“不过有人作弊,替我赢了。”

  他指尖漫不经心拨弄一下桌上的老式时钟,时针接连倒退好几圈,陈旧的齿轮“咯噔”“咯噔”撞击,和心脏的鼓动凌乱和鸣。

  方逾拾抿了下唇,默默抽回右腿,滚热的脚趾腹落在冰凉的地面上,驱散着尚未久留的暖意。

  大概是感到掌心空了,梁寄沐下意识抬头,连表情都没来及整理。

  于是方逾拾就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里写着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