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云眼神微动, “我虽然隐隐感觉到何福他们在努力掩埋你父亲的痕迹,只是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但现在,看完你父亲的账本, 我却有点明白了。”她秋水一样的眼眸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羡词, 虽然我不想让你取出来, 但如果你想, 就尽管取。”

  赵羡词听她说罢,怔怔半晌,问道,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隐瞒?”

  “自然是因为,赵大人不经查。”秦牧云缓慢道, “一旦有人查这些事, 赵家面临的,可能就是灭顶之灾。所以,他们都不希望有人介入你父亲的案子,不然, 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赵羡词沉默片刻,“那朝廷, 为什么不查?”

  “我不知道, ”秦牧云摇头, “羡词, 我们还太年轻, 没经历多少事,你父亲的事情只怕很不简单。但直觉上,我觉得, 赵大人的事,还是不要在人前显露的好。”

  “话虽如此,”赵羡词指尖抚过那夹层,缓缓道,“但既是我父亲,不管事情轻重,总要关联赵家,我作为他的女儿,自然也难以置身事外。”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既然如此,与其蒙在鼓里,不然看个清楚明白。”

  于是取了针来,小心翼翼挑破中间串起每页纸的细线,终于取出夹层中的薄纸。

  赵羡词屏住呼吸,在秦牧云的帮忙下,放轻动作展开纸张,看到上面的内容,就震惊了。

  “这——”

  竟然只是一副画像?

  就这?

  画中女子明眸善睐,约莫十九岁的年纪,却神采飞扬,神态举止无不透着难以隐藏的优雅贵气。然而身上衣物却极为寻常,仿佛邻家少女。

  整张纸铺展开来,约有两页纸那么大。但纸上只有一幅画,甚至连题字都没有。

  赵羡词和秦牧云面面相觑,甚至有点尴尬:“这不会是我爹的红颜知己吧?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藏的。”

  话虽如此,赵羡词却总觉得画中人的眉眼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也许,这就是那位神秘的月娘?”秦牧云猜测道,“倘若月娘这个人,真的在当年的南省如此声名赫赫,就连福伯他们都念念不忘,那么,赵大人钟情于她,也在情理之中了。”

  “是挺神秘,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也打听不到。”赵羡词端详着画中人,喃喃道,“可我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牧云笑道,“你要是真见过她,理当见之难忘才是,怎么会记不起来。”

  “就是眼熟,但要说见过——那倒未必。”

  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什么来,倒让她二人白紧张了一回。

  秦牧云已经开始着手写《两相欢》的姊妹篇,本子不长,但寥寥几个剧情描述了两家族是如何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为防本子威慑力不够,还特地点了下联手贪污赈灾粮款的事。

  民间戏曲传唱,常有因实事而作的新篇,向来不大有人管。魏、杨两家管了《两相欢》,却没想到,在赵羡词再次砸钱请人把秦牧云写的续篇谱曲唱戏之后,这出戏被百姓们私下换了个名头传唱。

  因是新名头,一开始两家都还没有太在意,直到《两大奸》愈发广泛传唱,才再次引起他们的注意。杨士显脸色铁青,叫了两个唱曲的到府上,让人唱完后,暗地里下狠手,命下人将人往死里打。

  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禁止这出戏。

  但这总归不是办法,禁了一出又一出。杨士显阴沉沉道,“爹,要不然干脆禁止茶馆唱戏得了,一群刁民游手好闲,天天造谣生事。”

  “虽然也是个法子,但朝廷律法中,并没有不让人唱戏一条。”杨参面上没什么表现,实际上心急如焚。

  “爹!律法不还是人定的,这南省如今您说了算,禁止唱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好了,为父自有定夺。你先退下吧。”

  杨士显还要说什么,但看着他爹的臭脸,也不敢再多言,拱手退下。

  杨参又叫住他,“这阵子你最好消停点,哪儿不要去,知道吗?还有,不要再去找你姚姨娘,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你姨娘辈的。”

  听到这里,杨士显脸色更难看了,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却又恶狠狠地盯了杨参一眼。

  那水一样的姑娘,明明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却被他爹看上,纳为妾室。说什么是为他好,免得影响他和京中小姐的婚约——杨士显咬牙切齿,这个老色胚,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见色起意!

  偏偏这等事,还谁都不能说。

  一时间,杨士显还有些怀念赵麒年那个二愣子。



  至少,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弄赵麒年一顿,好解解气。

  然而,杨士显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赵麒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赴京的船一路过南省,经江城,眼见着离南省越来越远,却在某一日遭了抢劫。

  一船的人,跑的跑,逃的逃,甚至还争抢着夺走了船上的金银细软和食物。

  赵家母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赵麒年见势不妙,也去争抢,但他养尊处优惯了,平时也都是一冷脸,家里下人就瑟瑟发抖,哪曾想如今不堪一击,谁都能踩他一脚。

  最后,东西都被洗劫一空,连船都被抢走了。

  母子俩不得不下船逃命。

  好在季馥兰身上还藏了些银钱,这才勉强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镇落脚。

  原以为够惨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南省追债的竟然还能找来!

  两人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这次确实见了底。

  季馥兰被人拦在一旁,那群凶神恶煞模样的人,不由分说就把赵麒年打了一顿,也不管赵麒年说什么,更别提所谓求他们回南省找赵康帮忙的事。

  因赵麒年几次三番被揍,季馥兰心疼之下再三逼问,总算知道缘由,差点气的一口气过去。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季馥兰醒来后,眼泪落个不停。

  两人躲在街角堆满秽物的旮旯里,季馥兰恼的随手抄起旁边的枯树枝,就往赵麒年身上招呼。

  赵麒年躲闪不及,又挨了一顿打,恼道,“母亲你疯了吗?别人打我还不够,您还打!”

  然而季馥兰并没有停,“我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毕竟,谁乍听到家产被败光的消息,都很难心平气和的接受。

  赵麒年见她这样,更不敢提连家宅都被他抵押出去的事。

  眼见着无望到京城,更别提筹钱了,不断逃债惊惶度日的赵麒年,总算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那个赵康坑了?

  他气的咬碎了后槽牙,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这口气。

  更何况,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赵麒年,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居无定所四处躲藏,甚至连饭都吃不饱。不过短短半个月,他就没了心气,甚至想,只要赵康愿意帮他,他可以大度的不再计较赵康的坏心。

  可惜,赵老板忙于救人,丝毫不知道他的心思——赵小姐要是知道的话,只怕赵麒年的苦还要再加三分。

  南省近日简直风声鹤唳。

  本来唱戏也没什么,不过是给两家多了一些压力。

  但如果戏里三言两语唱到了过去的旧事,就不免令人胆战心惊了。

  魏绵年过半百,这些年都已经不问家事,家中一应事宜都交给了大儿子魏毅。

  但在重要的事情上,魏毅依然要向魏绵请示,比如魏青梅的婚事,就是经他首肯的。

  如今这出民间戏称《两大奸》的戏,让魏绵冷汗涔涔,再也不能稳坐家中。

  他听完这出戏,连夜赶往杨参家,要细细商量此事。

  杨参也是昼夜难眠。他素来贪财好色,但平日里表面功夫做得好,寻常人看不出来,就连监察江南百官的御史秦知寒,似乎都被他瞒过了。

  可越是如此,杨参越是不敢让人提旧事。

  “这赵自省八成是留了后手啊大人,”魏绵擦着不住冒出的冷汗,“这些年,我们都相安无事,怎么杜家一出事,就有了这档子戏,杨大人,您可要想清楚啊。”

  杨参不耐烦地打断他,“当初要抓杜三酉父子的是你儿子,现在又说要我想清楚,哼,怎么,这知府不如让你来当?”

  魏绵顿时吓得跪下来,近六十的老人,跪在杨参面前,“大人息怒,小老儿心中急切,有所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杨参眼中神色几变,这才坐定道,“你起来吧,我并非有意针对你,你急我也急。”顿了顿,又道,“果然赵自省不是好相与的,都死这么多年了,还能兴风作浪。”

  魏绵眼观鼻鼻观心,轻易不再言语。

  杨参自语道,“他的死跟我们无关,我倒不怕。”又说了最近这两年,总觉得有人在翻旧账的事,“只是这杜家——魏老爷,要不,你干脆成全青梅和杜翰林好了,如今闹出这档子事也好,至少我们能确定,赵自省确实留了后手,在护着他过去那帮人。你家以后行事收敛点,轻易不要得罪杜三酉这些人,还有那个赵康——”

  杨参皱皱眉,“如果他当真是赵自省的私生子,那恐怕只可能是那一位的血脉,我们就更得罪不起了。”这赵康的身份,自从爆出来后,杨知府暗地里派人查了很久,结果不管怎么查,都发现赵康出身经历丝毫不差,“怪不得秦御史肯把女儿嫁给他。”

  这似乎更加佐证了杨参的猜测。

  可越是如此,杨参才越感到害怕。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赵康的身份怕有猫腻,但你就是查不出端倪来,如此这般,细想起来,岂不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