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沂从真魔殿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她一眼便瞧见天魔崖西侧千里高空外, 混在一众魔徒中间的女修。
天边乌云之上,一大群魔宗弟子个个手里拿着一个大口袋,开口朝外, 眉开眼笑挤成长长一排。
而一旁滚滚阴风里,鬼将正吆五喝六指挥一群阴鬼结阵, 从天地间吸摄万灵私欲妄念, 炼化成一丝丝魔念投入魔徒手中风袋里。
这种提纯得来的纯净万灵魔念,适用于所有魔功, 只不过量少难以凝练。也就是有阴鬼帮忙、煞气辅助,才能有机会多得一点。
鬼将得意洋洋,不仅差遣小鬼,对天宗弟子也摆谱。
魔徒有求于人,得了好处也不在意, 个个腰间挂了好几个装满魔念的风袋,嘴上说着吉祥话,喜笑颜开听厉鬼使唤。
相处倒也是和谐。
林璞则盘坐在一个魔徒的云驾法器上接受众人招待, 面前摆了一大堆丹药瓜果。
小莲妖乖乖坐在主人膝上,林璞自己吃两口灵果,就给小妖喂一粒丹药, 与魔徒说说笑笑, 优哉游哉好不快活。
魔宗弟子灵动狡黠, 早在林璞与魔君对阵召出一大片鬼域时就起了心思。
后来拜山之事圆满解决,这女修能从魔君手下接了大半招, 已叫慕强的魔崽子们叹服。再加上她跟魔女关系匪浅,为了阻灵沂入轮回不惜被逐出宗门, 于是等她落单后, 魔崽子们便围了上来。
先单方面宣布她是半个自己人, 然后笑嘻嘻地请她麾下阴鬼帮忙摄取天地魔念。
修行之人仙体强韧,再加上有灵元和丹药辅助恢复,林璞的伤现在就已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行动无碍,四肢经脉却还有些酸软无力,也无法动用法术。
林璞为了从魔君手底下扛过一招,手里丹药一下子耗去大半,正愁养孩子呢,魔徒找上门刚好一拍即合。
互相拉扯好一通,讲价后各自满意,林璞就把好鬼仆们叫出来做工给小莲妖换口粮。
也幸亏鬼玺认主,不需要她多做什么,只神念驱使阴鬼们出来帮忙就是。林璞只用坐在那儿休息吃茶拿报酬。
灵沂瞧着心中好笑。
这家伙,到哪儿都混得开,一点都不像束手束脚、处处标榜正派德行的天宗正道弟子。
不对,她现在已不是天宗弟子了。
魔女心肠一软,闪到她身后问:“都告诉你住处了,怎不先去歇着?”
林璞回过头起身,笑容清甜爽朗,亲近道:“我想等你一起回去。”
一旁魔徒们手忙脚乱赶紧把风袋扎起来收好,各自唤“师叔”“师姐”后,一窝蜂如鸟兽般四散跑了。
把云驾借给林璞歇脚的魔宗女弟子还悄悄传音给她,叫她别做声,等灵沂师叔走了以后自己再来收回法器。
天阶修士御空已不需要法器了,自身便能随手凝出云驾来。
收回鬼仆,林璞跟在魔女身后飞去她栖身的峰头,一边还好奇调笑道:“真奇怪,你明明这么好,我瞧着魔宗弟子怎么都挺怕你的样子?”
灵沂偏首看着她,似笑非笑,“我现在可是天阶,你不怕?”
小修笑嘻嘻凑到她身边,勾住她的小指晃晃。
“灵沂姐姐既善良又温柔,长得好看还对人极好,修嫁衣魔功的小仙女,我怕什么?”
魔女美目流转,瞟了她一眼,轻哼一声又带了些娇娇的傲意,不理她,一眨眼便不见了,留下林璞被云驾托着慢慢飞。
灵沂凝出的云驾飞得很稳,行经一小片湖泊,穿过湖面晚霞倒映的粼粼柔缓波光,这才徐徐落到孤鸣山后八百里外的一座小峰上。
这里风景极好,清幽又寂静,只是太过于偏僻。
孤鸣山有大阵,真魔殿是阵眼,每旬定时都能吸纳大陆万灵欲念化魔气。
虽不多但也聊胜于无,对修为低的魔徒帮助极大,因此大部分魔宗弟子的住处都是安得离天魔崖越近越好。
灵沂是真传弟子,在天魔崖上就有洞府。
但她除了闭关修炼,平时不爱待在光秃秃黑乎乎的天魔崖,真正的住处安在了这偏远后山。
林璞落到峰头,只见魔女倚坐在一颗巨木枝丫上,晃着光洁白皙的小腿,双手撑在两侧,百无聊赖的样子。
身边还蹦蹦跳跳站了好几只小寒雀。
灵沂先前以为她会先过来歇息,就传令关了峰上禁制,撤去隐匿法术,叫小雀妖在附近候着接她。
现在一起回自己住处,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就先行一步回来把一切恢复原样,不叫这小修察觉她的关心在意。
这座峰大归大,此时入目看来却只有崎岖陡峭的山石并一些凌乱草木,其余什么都没有。
林璞正有些纳闷,只见灵沂轻轻扬袖,面前空气泛起涟漪,隐匿法术撤去。
魔女从树上跳下来,假装自己一直在这儿候着。
明明是她控制的云驾速度,这时却要嘟囔抱怨林璞一句“真慢”,这才背着手走进了一座剔透秀美的山水宅院。
这所宅院是由一整块巨大翡翠玉石精刻雕琢而成。
穿过院中绒绒草地进入内宅,早有雀妖变作的婢女上前替魔女除去外衫,又给林璞奉茶。
还不忘好奇地瞧一瞧能被主人先前传讯叮嘱招待,现在又亲自带回来的客人。
这所宅子本就是灵沂设计自己一人居住的,犯不着弄好多居室,堂屋和内室只用精美的水墨屏风隔开,别的也没什么了。
小雀妖领命下去,林璞前后逛了一圈,贼眉鼠眼地凑到魔女身边,语气有些不好意思,眉眼又飞扬带了点喜意。
“灵沂姐姐,你这儿就一张榻啊?”
灵沂此时把秀发轻轻绾了个云髻,额前两侧微微垂了几缕发丝下来,瞧上去颇有些居家的温婉。
她斜了林璞一眼,“怎么,想打地铺?”
“没有没有!”
林璞连忙否认,跑到榻前,跳起来直挺挺把自己甩到床上,还转身打了个滚。
灵沂被她逗笑,“做什么啊你,幼不幼稚。”
也不是幼稚,就是开心,一份纯粹的欢喜。
还跟那个开朗活泼的野丫头一样。
以前在莽山到处乱跑玩够了开心,在化境被师姐夸了课业也开心,阿蒲就喜欢蹦到祭祀的床上打滚。
白发妇人惯着她,由着她,笑着听小丫头叭叭说话。
现在阿蒲修为精进取得成就了,才百年就入了第六境,再往前迈一步就是远行,能解开禁制再见到祭祀和真君,阿蒲怎么能不高兴?
先前刚破境时被魔女的事情压着还没反应过来。
现在灵沂愿意靠近她,敬爱的长辈亲人差一步就能重逢,林璞握着脖子上的平安锁,心里欢喜得就像要炸开,骨碌碌又打了几个滚。
灵沂笑着坐到床沿,伸手要来平安锁运灵力摸了摸,摇头道:“不行,我解不开,看来还是要等你自己解。”
林璞也不失望,禁制哪儿那么多破绽可钻,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林阿蒲顶天立地,万事不求人。
等她自己解开禁制,到时候再把祭祀和真君吓一跳!
林璞还在那儿傻乐,魔女此时却咬唇犹豫了一下,歉意道:“阿璞,我方才在真魔殿见了我师尊和几位魔君,接下来许要闭关,不能与你一起走了。”
林璞翻身坐起来,把枕头抱在怀里,担忧道:“是你这次破境有什么问题吗?”
灵沂摇头,“大魔君帮我瞧了瞧,我的地阶魔基没有问题,可师尊帮我凝练的假魔种不见了。”
天阶魔修的魔种消失不见,可魔功却运行无碍,这是一脉新魔道诞生的标志。且几位魔君联合传感魔天,九天魔道里,的确多出了一个虚幻不定的神格。
林璞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你要开辟新魔道,自己成为自己的魔祖宗了?”
话糙理不糙,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灵沂的嫁衣魔道开始就是走偏了的。
要她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除了那次被林璞借元,自我任性的魔女从来没做到过。
她的人阶嫁衣魔基是因为林璞圆满了,可地阶再怎么修炼,魔基总是虚浮的。
这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尝试成功,灵沂自己也知道,靠的并不是嫁衣魔道。
可具体是什么,她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隐隐约约还抓不住。
若真是一脉全新魔道,能炼化嫁衣魔种,自然不会比上位魔神的嫁衣魔道差。
九天上位魔道能再添一神格,这是魔天盛大的喜事,孤鸣山高层对此十分重视。
灵沂在真魔殿耗了大半天,就是因为在山的几位魔君得知此事后都惊动过来见她了。
“新魔道没有前人经验,要靠我自己摸索。可不管怎样,我首先需要搞明白,心中所信奉的是什么。
不然,连自己这一道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今的境界,也不过是比第六境更高一级的入尘沦罢了。”
“真厉害!”林璞笑了,话语里竟然还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重辟一条前人未有的道路,你这魔道要是成了,何异于开坛论道、创派立宗?”
看她眼神亮晶晶的高兴,灵沂忍不住笑着推了推她:“你骄傲个什么劲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她收敛了笑意,眼神微微垂下,“但这样一来,我必然要留在魔宗……”
“这有什么!”林璞抱着枕头躺下,愉快地又打了个滚。
她之前想带灵沂走,是因为不管那魔契能不能成功解除,灵沂都是违约。
那时候自在随性的魔女就算在孤鸣山待着,也定然不自在。还不如就跟她一起走,大千世界去哪儿不能修炼?
可如今万事大吉,灵沂就没有必要抛弃宗门离开孤鸣山了。
她翻了个身又转回来,拍拍床榻打岔道:“灵沂姐姐你上来说话,我保证不乱来!”
魔女白了她一眼,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消了些歉意,哼一声嗔道:“你敢?”
等她侧躺下来,林璞才凑过来趴着看她,眼神真挚。
“你有自己的事情。魔君对你有恩,魔契解除了,孤鸣山就还是护佑你的家。
你可是骄傲的魔女灵沂欸,干嘛想不开做我的保镖跟着到处跑?”
“再说了,”林璞把枕头放下,枕上去再靠近她一些,“等你境界稳固了,我出去吹牛,魔君灵沂是我的靠山,多风光!”
灵沂笑出声来,枕着自己玉白的胳膊轻声问:“阿璞,你怕不怕?后不后悔?”
“怕什么?悔什么?”
灵沂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小修的脸,“怕死在天魔崖愧对婆婆,悔为了我被逐出师门。”
林璞笑了,把侧脸贴在魔女手心依赖地蹭蹭。
“怕又如何,若贪生怕死不来,放任你入轮回,我道心会蒙尘的。”
“今天我能借口要留着一条命替祭婆婆向邪神报仇而不来,明天遇着别的敌人乃至妖鬼邪神,是不是也要因实力不够惜命推脱?毕竟人死皆空,贪生怕死什么借口都能有......”
“可人一旦想得太多顾虑太多,事事都要给自己留后路,气就泄了。我只有一条命,不能分给所有事情,但如果样样都拼,无愧于心,说不准就真能拼出条活路来。”
“我想着,这样的林璞,才是能叫祭婆婆骄傲的林璞吧。”
说到这里,小修又狡猾地笑了笑,“而且,谁说我被逐出师门了?”
“嗯?”
“我是红绫真君代师收下的关门弟子,除非恩师发话,否则普天之下有资格能将我逐出师门的,只有大师兄袁思崖和二师姐莫娴君。
而且,灵沂姐姐你仔细想想,我五师兄原话是什么?”
灵沂若有所思:“将一代弟子林璞逐出……宗门?”
林璞笑着牵住她的手。
“我虽不再是剑域弟子,但依旧是道君第七徒,头上几位师兄师姐也还肯认我,于我来说,在不在剑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魔女瞧着她不说话。
这怎么能一样?剑域小师叔的名头就是一道护身符。
如今没了这个,林璞在外若遇到危险,谁还会顾忌她身份?
即便围杀了她,剑域太上长老们难道还能不顾天宗名誉,罔顾修行界秩序,因一个散修的身死而去霸道追凶不成?
灵沂垂下目光,知她心意,默契不再提这个,缠着她的手指转而问别的。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我如今有权限,你若愿意的话可以客居留在我这里修行。”
林璞却摇头拒绝了。
孤鸣山愿意庇护她是一份情谊,但她好歹也是道君弟子,有自己的骄傲,不可能一直待在魔宗。
“我伤势也好差不多了,预备先去南荒走走。那是我家乡,是祭婆婆抚养我长大的地方。
以前未入道途时只看了方寸之地,未见全貌。如今有能力,便想自己走一遍万里莽山……”
“啊,对了!”
林璞坐起来,从芥子囊取出一个剔透的玲珑玉瓶献宝一般捧给她。
魔女支肘撑起身子接过。
“水魄元精?”
她看向眼神晶亮望着她的小修,便不客气收下了。
“你那把弓是不是又损毁了?”
林璞苦着脸点头,“我也没办法,每次得的弓都不长久,要么弄丢要么弄坏。”
“你的金翼既然能化作金甲护身,为何不试一试凝成弓器呢?”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璞恍然大悟,立时便坐定凝神拟形。果然不出一刻,身前便凝出一把金灿夺目的弓胎出来。
金翼是由金行岛上纯净的天地庚金之气所化,不用时就一直潜伏在林璞丹田之中,不消不散,无人能夺。
由其化作的金弓也坚硬无比,哪怕真的断了重凝就是。
以后就不怕弓器丢失了。
林璞正自高兴,就见灵沂伸手,将一条玉质的坚韧长线替她缠到弓胎上。
魔女耳朵有些红,也不看她,自顾自道:“你别想太多,我先前要做的法鞭失败了,水木两行跟这牛筋属性不合,反正我用不上,你给了我水魄元精,我还你圣麒牛筋......”
“是‘金玉’圣麒牛筋。”林璞小声强调。
灵沂凶巴巴地瞪她一眼,小修一点不怕,只笑眯眯看着她。
“自作多情!”灵沂被她瞧得脸红,缠好后就躺下背对着她不说话了。
林璞也跟着躺下,往前凑了凑,壮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
“灵沂姐姐,你对我真好,我好像有点想亲你。”
魔女恼道:“你要是敢动手动脚我就把你扔出去!”
林璞赶紧靠上去把人抱实了,紧紧贴在她身后,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敢不敢!我不动了,现在就睡!”
灵沂感受着背后绷紧的绵软身体里传来的蓬乱心跳,紧张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这家伙,手上胆大包天,心跳却忐忑如擂鼓。
魔女微微垂首,瞧了一眼自己被她紧紧握住搁在腰腹间的双手,眸中闪过温柔的笑意,放松下来,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