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则心窄, 成逸心宽,你要管束成则,令他恪守规矩。

  ——你好偏心, 难道成逸就不用守规矩?

  ——他易为规矩所困,还是自在些好。

  何成则是从这一日开始“不守规矩”的。

  旁人总是以他的名字规劝他——这都是狗屁,他和大哥的名字在出生前就已定好, 难道那时他的秉性就已为人所知?这些慈眉善目的长辈不过是要他安分谦顺, 莫与大哥相争罢了。

  那个孩子的降生是他的意外之喜。

  他想, 他终于有了撕开面具、抛下一切的理由,他要把自己的放荡疯狂昭告天下, 然后踹开那扇朱漆大门, 在他们困惑、愤怒、嫉妒的目光下拥住自己的妻子、奔向真正的自由。

  可惜,他只高兴了这一瞬, 因为叶窈的下一句话是:“我不能留下他。”

  他听不到她的理智分析、冷静陈述, 他只记得自己用眼泪唤起了这个刽子手一丝未泯的怜爱之心,令她最终承诺诞下这个孩子。

  “他必须远离何家与江湖。”

  这是叶窈的命令, 也是她的恳求。

  水涟降生的那日,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为这孩子想出了个名字,躺在床榻上虚弱而苍白的女子却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名字?一个孤儿要什么名字?”

  他感到莫大的悲凉,因分娩之痛, 他会永远感激叶窈的牺牲, 然而,他亦深刻地明白自己对一个女人的爱永久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从未开始一样。

  叶窈的话语和面目逐渐模糊, 婴儿的啼哭与嬉笑却愈发生动。

  他将这视为父亲的眷爱,当然,他不会一直天真, 他在不久之后就明白这背后的原因——这个孩子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他可以规定他的吃住,引导他的习惯,教育他的品格,统御他的人生。

  他终于找到了习武之外的乐趣。

  ……

  啸江亭。

  水涟不曾想自己这么快就又要来找何成则,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被愚弄戏耍,甚至不如街头艺人鞭绳下的嘤嘤扑食的幼猴。

  可他需要知道答案——只有何成则能给的答案。

  “何盟主。”

  “怎么了?”

  何成则微笑着,他对水涟很满意,除了年轻人的青稚和这个愚蠢的名字。

  “我不能娶二小姐。”

  “为什么?你去见过她了?”

  水涟强抑怒意,点头道:“是,我与她皆无此意,还望盟主成全。”

  “萧放刀尚未说话,你便如此笃定了?”

  “是。”

  何成则叹了一声:“你是不想背叛旧主,对么?”

  “我知何盟主需要一个能与宗主相抗的后辈,我天资有限,纵有无阙,也达不到宗主的境界,您选我也是枉然。”

  “你说得对,入赘何家,就必须要与萧放刀为敌,你不愿这么做,我能理解。”他宽容地拍了拍水涟的背,“不过,你已经是绝情宗的叛徒了,只是你自己尚且不知。”

  水涟登时撤步后退,右手已悄然按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何成则面上呵呵一笑,双手却倏然出掌——他动势缓慢,招式清晰,显然是留有余地,可水涟尽力相抗却处处受制,他甚至感觉到对方完全预料到自己一行一止,似是对他的武功了如指掌。

  他屏息凝气,向何成则左颈刺去,剑尖尚未触及他的衣领便被夹住,对方以指骨轻弹剑身,击出一声震心闷响,水涟喉间一甜,吐出大口鲜血。

  “五行元气,出山入海,自高注下,浮天载地。”何成则轻慢地点评道,“你不勤修内功,只凭剑法,制不了强敌。当日能胜白行蕴,是靠和湛唬住了他,可不是真的赢过人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所学驳杂,但你练得最多的是纪停云给你的纪家剑法和心法,你不敢让人知道你偷学名门武功,便只以‘饮河’相称,叫得久了,便连它的来处也不记得了?”

  水涟心下骇然,此事极为隐秘,除了纪停云之外应无人知晓,饮河剑的来历有纪长迁与周渠还有倚魁山匪为证,旧事传出他甘愿领受,但武功之事,何成则如何能知?

  “你与他认识?!”

  “水涟,你不奇怪,为何你的武功从未被人识出源流么?饮河剑乃敛意山庄所铸,纪家亦是何家附属,你拿到的剑谱心法,正是我遣人送去的。”他仰首阖目,陷入回忆,“你盗剑而出,非我所料,可是饮河剑阴差阳错到了你的手上,总不能平白浪费……你遇到一位同病相怜的纪家叛徒,与他交好,他练不了武功,便将自家秘籍交给你,让好好修炼,护他一阵,你没有拒绝。”

  水涟咬牙暗骂,他为什么要拒绝?他与纪停云各取所需,之后便分道扬镳,有什么错?谁会知道路上白捡的东西会是何成则煞费苦心送到他手上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他用拇指抹去唇角血渍,露出个与血痕方向相反的惨笑。

  “乳娘早逝,你受了不少苦,但你也有许多旁人没有的幸运。”何成则睁开眼,缓缓向他走去,“那些年,我忙于庄中事务,对你疏于照顾,可你没有令我失望。”

  水涟几欲作呕,他的摸爬滚打、生死剧变,竟成了他赏给自己的磨炼与恩赐?

  “何盟主,你……你不会要说,我们其实是亲父子?”

  何成则挑了挑眉,隐有几分讶色:“难道不像?事已至此,你否认亦无用啊。”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呛出了喉管的余血,“原来、原来这也能算父子?那我看,我快饿死街头时给我递半碗馊粥的老乞丐更像我爹,将我带回宗门救我性命予我衣食的萧放刀简直能算我祖宗——”

  何成则施手扼住他的颌骨,冷然道:“水涟,不要那样笑,有辱斯文,败坏家风。”

  “……”

  他暂还不想让自己的脑袋碎在何成则手里,于是不再出声,只阒然凝视。尽管自己被迫仰视这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但他感觉到他羸弱又破碎的魂魄好像慢慢地抽离身体,飞上一旁的亭檐,像一片云,一阵风,正悠然飘曳地俯瞰着何成则。

  完全不像——

  他们完全不像!

  血脉究竟是什么?它凭什么可以打破他的过去、左右他的将来?如果就是这身血液,那就让它流尽,如果就是这副骨肉,那就让它被苍鹰啄去,被群狼啃噬,被黄土掩埋——除了这些,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那才是他自己!

  他得出了令自己满意的结论,脸色终于平静下来。

  何成则松开手,问道:“可冷静了?”

  “你要我做什么?”他声音嘶哑,“你告诉我这些,我又能做什么?”

  “做你应做之事。”

  “我不知道。”

  何成则替他敛好衣襟,缓缓道:“不必娶何至幽,只用杀了萧放刀,你便能名正言顺回到敛意山庄。”

  “你都做不到的事,却要我来做?”水涟冷笑,“我有这本事,早就杀了她自己当宗主了。”

  何成则神色有些古怪:“是么?你不是对她颇为尊重么?”

  “你若把我的身世告诉她——不,你只需要用出与我一样的剑法,她对我便不会留情。”水涟闭上双眼,“你我不都清楚她厌恶什么吗?你不是让宋余声在她心中埋下了怀疑之根么,你不是借饮河剑一事让她知晓我是个小人了么,你不是把竹风聘礼的罪责强加于我了么?不,这事倒是我自作聪明,反被其误。”

  何成则目露欣慰:“原来你都想明白了。”

  “不,还有一件事。”他凝视何成则的双眼,“风符,风符为白行蕴留下,是否也是你的谋算?”

  “若萧放刀只带风符一人前来,你我如何能够相见?”

  水涟笑了笑:“是,宗……萧放刀出行,大都不会带我,还是你想得周全。”

  他举起软剑,从怀里取出一块染着木香的棉帕,轻轻拭去剑锋血迹。

  何成则观其动作,似是无意道:“你很爱惜这把剑?”

  水涟不置可否:“从前的饮河剑,我更加爱惜。”

  何成则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水涟收剑回鞘,又道:“我一个人成不了事,我——”

  “你不能出庄。”何成则语气宽和,言辞却不容拒绝,“你暂还不是庄主。”

  “写信也不行?我要找一个高明的大夫,敛意没有这种人。”

  “你打算怎么做?”

  水涟沉吟片刻:“你不是要萧放刀死,只是要无阙谱,对否?”

  何成则微笑颔首:“是,我不仇视萧放刀,甚至很感激她。”

  “我只能尽力而为。”他平静道,“机会难有,仅此一次,但因日子将近,准备时间太少,施行不易。如果再晚几天才要我动手——还不如叫我当场自刎。”

  “……”

  “腊月初八,佛祖成道,也恰是萧放刀的生辰。”

  ……

  许垂露知叶园是个安全之地,虽说是散步,也不敢走远,沿着长亭游廊转了半圈,便感懒病发作,想要回去躺着,正在此刻,她瞥见叶园洞门之外有一道人影徘徊,粗略看去还是名男子。

  这着实稀奇。

  她远眺一会儿,发现这身影熟悉,似是水涟。几日未见,她亦不知他境况,只觉对方此刻到访恐有要事,他要避人耳目过来一趟并不容易,她既然遇到,还是上前问问为好。

  距其丈余,许垂露嗅到了明显的血腥气。

  她心下一惊,连忙上前询问:“怎么回事?你与人交手了?”

  水涟不仅形容狼狈,脸色也难看至极,他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许垂露面前还是第一次,不由更加羞惭。

  若在平时,他断不会就这样来寻人的,可如今……

  “无碍,出手教训了几个出言不逊的正道狗罢了。”

  “你的伤……算了,你是要找宗主吧?我去叫她过来。”

  水涟连连摇头,急道:“此事莫要让宗主知道,我是来找你……借些衣物。”

  “啊?”许垂露不大明白,“你没衣裳了?你的包袱不会被——敛意山庄还有窃贼?”

  水涟神色窘迫:“不,我的衣衫多半放在马车上,那时走得匆忙,没能顾上。”

  “可是,客房中也没备几件干净衣裳么?”

  “没有。”

  许垂露报以同情。

  原来男女宿舍生活条件差异这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