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庭沉默不语。

  柳斋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道:“妖族的叛党之事刚毕,眼下还需平定,你就少来清霄门吧。”

  这已是挑明了话头,全然拒绝的意思。

  朝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过,他望向远方的山顶,层层绿竹下的小院是沈怀君的居所。

  竹林小院的一草一木,他都烂熟于心,他甚至知道这般明媚的天气里,沈怀君会特地出门去瞧莲池的仙鹤们。

  他最熟悉的人,偏偏是自己作孽将人硬生生推走,但凡这些年他能有所悔悟,事情的发展也不会像今日一般,无法挽回。

  “是沈怀君的意思吧。”朝庭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柳斋捻着手指犹豫几番,最后点点头,便是他不承认,妖王也猜到了。

  朝庭的银眸轻移,目光投向下方弯弯曲曲的山路,山路是百年前修建,长满了绿苔,夏日走过极为清凉。

  “我记得有一年我偷偷跑下山,想着去城里玩玩,可那天的师尊像疯了似的找我,最后在糖枣铺子里揪到了我。”朝庭淡淡道:“但我当年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当初吓坏了,头一次见到肩头颤抖、唇色发白的仙君,他以为沈仙君会气得当众惩罚自己,可沈仙君只淡淡地叫他拿好糖枣,早点回仙门。

  回仙门的路上,师尊说有很多人想杀他,他当初觉得没什么,觉得身为妖族,修仙界很多人都想杀他。

  “当年的老妖王传来消息,说有人已经造出了寒冰刀,但不知道是谁。”柳斋想到当年的事,忍不住说:“你又恰好失踪,大家都吓坏了,好在你只是去买糖枣而已。”

  朝庭偏过头,现在想想,他出生后,那几位叔叔就开始铸造应对他银龙之身的武器了。

  “不过现在好了,你,顺利清除叛党,掌权妖族,怀君他也找到了一生一世的人。”柳斋笑道:“大家不都挺好的么?”

  朝庭仿佛刚从遥远又惊险的记忆中脱身,点头称是:“的确。”

  可说罢,自己也愣住了,大家都过得很好么?

  他忍不住望向那道弯弯曲曲的山路,当年的他身形瘦小,手拿一包糖枣,艰难地在山路爬行,彼时的他孱弱瘦小,但前方有位白衣仙君护着他。

  而如今,他手握妖族大权,清除叛党,身侧已经空无一人。

  “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么?”朝庭不甘心地握紧拳头。

  柳斋知道他的心思,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膀没有多说。

  妖王一脸颓废地回到妖域,他站在城墙头吹着冷风,望着妖族广阔的疆土足足看了一夜。

  清晨,第一封密信送到雪戎手中,雪戎匆匆前来呈给他。

  “沈怀君面色毫无异状,好一个毫无异状啊。”朝庭持信的手在微微颤抖。

  雪戎琢磨着自家王上的心思:“您要启程去清霄门?”

  “不。”朝庭摇摇头:“雪戎,拿酒来。”

  朝庭在妖族宫殿中喝得天昏地暗,可他不知道,若是他将密信继续读下去,会读到更多有意思的内容。

  此时柳斋站在清霄门最高处,望着一众众飞奔而来的鬼修们,  小心脏吓得一抖一抖的。

  他敢保证,他从未见到这般数量庞大的鬼修,差点以为鬼修正式对清霄门宣战了。

  而这群鬼修手里扛着大包小包,一个个兴致冲冲地向竹林小院的方向飞去。

  “等等。”柳斋拦下一命鬼修:“你干什么?”

  那鬼修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主人命我们搬来靠椅。”

  柳斋望着他背后的东西有点崩溃:“之前不是搬来靠椅了么?”

  他亲眼看着躺椅从他眼前搬走的!

  “啊,那时午休后的躺椅,这是晚上看星空时的竹椅。”鬼修解释道。

  柳斋震惊:“你后面那只壮硕的鬼修?”

  这只鬼修向后看了看,笑道:“是主人的美人榻而已!不同你讲了,我还有一只香炉没运呢。”

  柳斋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众多鬼修在他面前来来往往,清霄门鬼气冲天,护门大阵形同虚设。

  直到有鬼修搬着白罐子前来,据说罐子里是鬼主最喜欢的腌青梅。

  柳斋再也受不了了,抹了把脸,委屈巴巴地冲向了竹林小院大喊着:“怀君,怀君你看看墨砚寒呀!”

  于是沈怀君在门外安慰了柳斋,而后转身踏入小院,众多鬼修在吭哧吭哧地搬运东西,领头鬼修大惊小怪:“里头是瓷器,你小心点。”

  见到沈怀君出现,领头鬼修立刻高呼:“停下。”

  众鬼修一顿。

  “见过沈仙君!”领头鬼修为他躬身行礼。

  其余人也高呼出声:“见过沈仙君。”

  声音响亮,震彻这一方小院,沈怀君眉头一挑,被这副场景震惊到,而躲在树上瑟瑟发抖的小花精吓了一跳,栽到沈怀君手心里。

  沈怀君冲众人微微颔首,抱着小花精回到卧房,将小花精安顿在卧房的花景上,持身踏入内室。

  内室的床榻已经换掉了,取而代之是一方玉石雕刻而成的床榻,碧绿的玉石隐隐散发着灵气。

  “这是我睡的床榻,养身还安眠。”小鬼主趴在床上,霸道地翻了个身:“睡了我的床,师尊以后可是我的人了。”

  沈怀君笑笑,正要开口,忽然一股大力握住了他的腰身,硬生生将他扑倒在床上。

  而跌倒时,身下却是柔软的躯体。

  墨砚寒牢牢抱住了他,从上方俯看着他的面庞。

  “这床有养身之效,师尊睡在我的床,就该听我的。”小鬼主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有这回事似的。

  沈怀君微微推开他的身体,向后靠了靠,想到门外的茶桌、躺椅,忍不住问:“那如果用你的茶桌?”

  “师尊就该听我的,允许我喂你茶!”小鬼主理直气壮。

  “那躺椅?”

  “躺椅?嘶,说来还没在躺椅上试过呢。”

  沈怀君:“......”

  他总想着砚寒是少年心性,开荤了控制不住,好比他当年初入剑道,为剑痴狂经常折腾到天亮。

  可是他忽然想到小花精的话,砚寒此时未达到鬼主的巅峰时期,那达到巅峰时期又会怎样?他腰不得折断了?

  看来现在有必要对小鬼主开展一些严厉的教导。

  沈怀君想到柳斋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告状,用力下决心,伸出手指戳上小鬼主的脑门,戳啊戳,戳出一个红点点。

  “哎呦师尊,我疼。”墨砚寒嘟囔着。

  沈怀君简直要气笑了,指指自己的脖颈,他脖颈系了一束白纱,白纱下是一排玫红的印记:“昨天为师不疼么?”

  “师尊您不也蛮喜欢的么。”墨砚寒不服气。

  沈怀君撇了他一眼:“那好,外面的是怎么一回事?解释解释吧。”

  乌烟瘴气一早上了,外面的弟子们大多没见过鬼修,有人甚至吓晕过去,以为鬼域攻占修仙界了呢。

  墨砚寒无辜:“我是觉得自己会在清霄门长住,便叫波舍将日常用具都搬来。”

  日常用具?沈怀君扶额,真不知道这小鬼主讲究这般多,光躺椅就搬来了三个。

  “之前去望雪境、琼花秘境,也没见你这般讲究。”沈怀君道。

  可墨砚寒仰着头,双眼亮如极星,认真地盯着沈怀君:“因为有师尊啊,师尊在哪里,我就一定会跟在哪里的,哪还管得了这些穷讲究?”

  沈怀君一怔,一股春日暖意如溪流般淌入心间,渗入五脏六腑。

  “曾经有很多人跟在我身后,都承诺过永远。”沈怀君笑道:“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

  “我可是堂堂鬼主!”墨砚寒气哼哼道,霸道地附身吻住仙君未完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沈怀君脖颈处的白纱被扯下,玫红的旧吻痕就密密麻麻叠加了新痕迹,少年将他抱在怀中,一遍遍亲吻他的眉心、他的唇角,甚至小巧的耳垂也不肯放过。

  “你说有很多人对你承诺过永远?他们怎么承诺的,你说说呀。”墨砚寒醋意大发。

  沈怀君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摇摇头道:“不说了。”

  “被那群白眼狼伤到心了?”

  可沈怀君却怔了怔,叹了一声:“还好,这都是天命。”

  墨砚寒疑惑,停下动作问起,沈怀君便将在毁仙池中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天道告诉我,之前的命运都是编写好的话本,毁仙池后,一切都会受到审判。”沈怀君道:“如今看来,天道的话当真应验了。”

  三位徒弟接连悔恨当初,而白笙也逃跑不知所踪。

  “审判看来还没结束,白笙不知道在哪里藏着,憋着坏心思呢。”墨砚寒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沈怀君垂下眼眸,白笙身负重伤,容貌尽毁,过不了几日恶名便会传遍修仙界,但似乎天道的惩罚并未停止,他也好奇白笙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说来白笙的身世也颇为神秘,他是乞丐,但种种迹象表明他是魔族。”沈怀君疑道:“说来几百年的师兄弟,我竟没听他提起过曾经。”

  墨砚寒笑笑:“说不定哪日你知道他的曾经,会被吓一大跳呢。”

  与此同时,一处隐蔽的荒山山洞内,衣衫褴褛的男子双膝跪地,向对面的女子露出一张疤痕累累的面容,面庞的刀痕未痊愈,有的地方甚至流出白色的脓水。

  “别看着我,真恶心!”柳千梳捂紧了鼻子。

  “求求你了,看在都是鲛人的面上。”白笙嗓音沙哑。

  柳千梳偏过脸,毫不留情伸手:“金花功法呢?”

  白笙瑟缩着向后一退:“没、我连琼花秘境都没进去怎么可能......”

  “不用多说了。”柳千梳无情转过身:“既然没有金花功法,我就回去复命了,告知白笙真君即是当年的叛徒。”

  “别、求求你!”白笙跪伏在石地上,尖锐细碎的石子磨破了他的掌心,他苦苦哀求,可柳千梳并未回头。

  不仅如此,柳千梳嘴里还抱怨着:“什么人啊,没本事就不要浪费时间,害得我白白等了这些日子......”

  她身姿摇曳着,款款离开,却未察觉裙摆处一道细小的黑雾。

  洞口里的白笙嘴边划过一抹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