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彻手指用力,一点点展开了粗糙的黄纸符咒。

  入眼便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他脸上泛起笑意,这凤凰的画法太过熟悉,已经在他的心头描摹上万遍。

  这符文颇有高洁孤冷的白梅之风,正是白笙的绘制风格,毕竟白笙以白梅入道,可惜这张镇魔符非白笙所绘,是被小弟子们描摹下来的仿品,因而笔法粗糙难看。

  清霄门的学规,入门弟子若学习符咒,必先临摹清霄门大能的符咒,直到生出道意后,在转而悟出自己的风格。

  “新来的小弟子们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秦明彻念叨着,将符纸展平折起,打算明天和柳斋说一说,教训下这群不懂事的小弟子。

  对折时,他的余光忽然一瞄,竟发现符纸的边缘竟写了一个小小的“沈”字。

  “沈?沈怀君?”

  这是清霄门学堂的另一个规矩,既然是临摹学习,需要对修真大能保持尊重,将姓氏写在符纸角落里。

  这个“沈”字说明,这张符咒是沈怀君所绘制。

  沈怀君明明以竹入道,怎么绘制出了白梅风格?

  “怎么可能!这是白笙的风格。”秦明彻疑惑,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冲到最前面的桌案上,果然找到了临摹的初始符咒。

  而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沈怀君早年所绘。

  秦明彻呆住了。

  柳斋正晾着小肚皮,在书阁的角落里呼呼大睡,身为一只书阁精,他格外注重养生,况且今日发了一堆喜帖,腰都快被折断了。

  忽然门外被外边大力推开,柳斋一个惊起:“谁?是人是鬼?”

  秦明彻喘着粗气,满脸凝重:“是我。”

  书阁里点起一盏小小的烛灯,柳斋喝了几口热茶压压惊后,拿过来符咒。

  “大晚上的以为魔族来犯了呢,芝麻大点的小事,隔日在说又能怎样?”柳斋止不住地抱怨。

  秦明彻不理他,手指点了点符咒:“白梅风格的符咒,为何标注了师尊的名讳?”

  柳斋打了个哈欠:“不是你师尊了,要尊称叫沈仙君!别以后闹出笑话来。”

  说罢他低头看了看符咒,又看了眼符咒的绘制的年份,道:“几百年前的旧事了,你当时估计还没出生呢,沈怀君他早年未入道时,生活在白梅林,所以绘符风格有白梅之意。”

  “后来嘛,怀君不小心走入竹林,忽的福至心灵,一下子就以竹入道,自此之后就改变了风格,成了凌冽的青竹意了。”

  秦明彻想不懂:“那白笙他?”

  即便都受白梅道意的影响,风格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啊!

  “白笙初学时,描摹得就是沈怀君的符咒,所以风格神似。”柳斋解释。

  原来如此。秦明彻心中默默地想着,原来白笙是模仿了沈怀君早年的绘符风格。

  可既然两个风格神似,那自己的那张符纸,到底是白笙所绘,还是沈怀君所绘?

  秦明彻赶忙又拿出当年的符纸,这符纸被他珍藏多年,从不示人,如今急匆匆地递给柳斋:“你能看出这是他二人谁所绘么?”

  柳斋拿过一看,当即皱起了眉头。

  秦明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紧紧盯着柳斋的小脸,想从柳斋的表情中读出一点信息来,然而柳斋看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不是他二人所绘。”柳斋道。

  “什、什么?”秦明彻大惊,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石破天惊的结果。

  柳斋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你不知道,当年魔族余孽肆虐太厉害了,全仙门的大能一起绘制镇魔符,一天不过千余张,可周围受魔族肆虐的凡人有上百万人,灵虚没办法,召集全仙门所有人都绘镇魔符,即便灵力弱,但至少能惠及更多人。”

  “于是全仙门的弟子都被召集起来,去临摹大能们的符咒,以当初白笙和沈怀君的能力,万万不可能绘出这般幼稚的镇魔符。”

  秦明彻心狠狠一坠:“所以?”

  柳斋知道他对这张符咒的执念,为难道:“说不定是某个不知名的弟子绘制,你、你别伤心啊,反正都是清霄门的恩泽!”

  可即便柳斋安慰,秦明彻双眼放空,恍若死人般木然,神情如遭雷劈。

  他对这张符咒执念了上百年,苦苦寻找只想寻到符咒的主人,然而现实如此可笑,符咒主人仅仅是个不知名的小弟子,而非白笙。

  白笙只拿了张粗劣的符咒给他。

  柳斋见不对劲赶紧劝:“你别这样啊!”

  虽说自己也看不惯秦明彻,但好歹是清霄门的门主,没了他谁来主持清霄门的事务啊!

  柳斋急中生智,爬上二楼,拿出一本大事记册,翻到某页递给秦明彻看:“你看看,当年白笙在八月份去云州除魔族余孽,云州不正是你的老家么?”

  秦明彻被这一番话堪堪找回些理智,他点头道:“的确,当年事情发生在八月份。”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夜,他提着月饼回家,却看到自己家破人亡。

  “白笙八月六日奉命前去镇压魔族,八月十二日回来。”柳斋絮絮叨叨地说着:“白笙当年初出茅庐,本来不该接下这种危险的任务,可白笙最后还是完成了任务,虽然时间有点久。”

  “你的救命恩人还是白笙,当年的确是他将符咒递到你手里,你就别纠结是谁画的了。”柳斋如老妈子般的操心着安慰。

  秦明彻恍然,点了点头,但还是目光呆滞。

  “好了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柳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将人推出书阁门外。

  而秦明彻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整晚,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恍然惊醒,想到了柳斋的劝说。

  无论如何,白笙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虽然符咒之事令这份恩情并不完美,但他也非那等苛刻的人。

  何况过几天就要大婚了。

  秦明彻回过神来,迎着朝霞前往清霄大殿,那里还有许多事宜要等他处理。

  大婚之日,清霄门红绸漫天,张灯结彩,仙乐齐鸣,来客的仙舟纷纷停在山门脚下,笑呵呵地走上山门。

  即便白笙声誉尽毁,但看在清霄门的面子上,不少来客陪着笑脸献上贺礼。

  那玄剑宗的宗主未到场,反倒来了个长老,奉上一对仙鹤。

  白笙身着大红婚服,隔着层层珠帘瞧见了那长老恭敬的脸色,垂眸一笑满是得意,清霄门到底是众仙门之首,众人不敢得罪。

  可议论声还是少不了:

  “秦明彻为的什么?娶了白笙?”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秦门主深明大义,报的恩都差点汇成了一条大江了!”

  “白笙也是有手段,不敢惹不敢惹。”

  清霄内殿,秦明彻手持道侣玉佩,柳斋头系红绳在他身边忙来忙去,叮嘱礼仪。

  “沈仙君呢?”秦明彻望着门口,怔然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高灵曜出言讥讽:“你真是痴心妄想,想让沈怀君到清霄大殿,来干什么?来满足宾客们的八卦?”

  “好了好了,大婚之日,不准吵架。”柳斋赶紧打圆场。

  大婚仪式并不繁琐,在柳斋的唱和下,秦明彻同白笙一起交换了同心佩,预示两人未来同心,随后开宴,宾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白笙坚持要留在宴厅,秦明彻却觉得心里闷闷的,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自顾自走向了居所。

  而远处的竹林小院里,一片宁静安详。

  墨砚寒在被罚站的当晚就迅速背完了剑诀,谁料沈怀君见他记忆超凡,隔天布置了三道口诀,背不完,继续罚站。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沈怀君太狡猾了!”墨砚寒冲窗边的波舍不住地吐槽:“没想到他教徒这般严苛!”

  波舍拿着扇子给小主人扇风:“主人努努力,快点同沈仙君双修。”

  墨砚寒满脸郁闷,天知道当人家弟子真不容易,双修更是不易。

  波舍仍滔滔不绝地嚷嚷着:

  “主人忍一忍,以后同沈仙君结为道侣,您可以天天抱着他入睡了!”

  “您是鬼主,您一定要吊打这群修者!震惊四座。”

  “主人您渴不渴?后厨似乎有梅子汤呢。”

  “主人......”

  波舍正要在开口,却发现主人已经睡着了,忽然,书房门被推开,一人持灯上前,正是沈怀君。

  波舍疑惑了,沈仙君不是安寝了么?为什么忽然出现?难道主人罚站时,沈仙君一直没入睡?

  而沈怀君裹着一层外袍,缓缓附身,少年熟睡,昏黄的灯光仿佛将长长的羽睫镀上了一层金光,意气风发的少年此时显得异常安静平和。

  他抬手轻抚少年的侧脸,倒是头一次发现,少年面容俊逸,沉静下来时,倒有一股少年君主的气息。

  不过少年君主正在为完不成学业烦恼。

  “眼看就要下雨,你可莫要着凉了。”沈怀君喃喃着,附身将少年抱起,回了卧房。

  *

  秦明彻抬眼瞧了眼阴沉的夜空,黑云密布不见星月,估计很快就要下雨。

  不过说来他也最讨厌月明的夜空,每次明月高悬,他总会记起家人惨死的那晚,因自己是盲童,他总会忍不住想象惨死现场是何模样。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

  秦明彻忽然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八月十五父母遇害,那为何白笙会八月十二回到清霄门?

  这个时间差,白笙在隐瞒什么?

  想到这点,秦明彻匆匆向藏书阁走去,守阁弟子见到他极为惊讶,但还是行礼。

  “快,将大事记册拿出来!”

  “是,门主。”

  待秦明彻回到居所时,天色渐晚,天空响着闷雷,他的居所被布置得喜气洋洋,满院的红绸飘荡,像极了血痕。

  秦明彻回到卧房,白笙正坐在床边,满脸羞红。

  “明彻......”白笙轻轻唤了一声。

  而秦明彻置若罔闻,他眼神阴冷:“南河作乱的魅姬魔族,为何会跑到灵力匮乏的北荒山?”

  白笙瞪圆了双眼,猛然站起:“明彻你听谁胡说的?”

  “我在问你话!”秦明彻厉声道:“魅姬魔族喜水,喜欢在河流遍布的河谷作乱,而我家当年所在的北荒山只有一道小溪流,魅姬魔族为何突然跑到北荒山大肆作乱?”

  “白笙,我在问你,我父母妹妹八月十五日被杀,而你八月十二便回了清霄门,说魅姬魔族被你赶到千里之外的冰原去了,真相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笙彻底慌了,摆着手否认:“我不知道,可能柳斋记载有误吧。”

  秦明彻双眼泛红,几步上前,发狠地一下掐住白笙的脖子:“今日你不说实话,我叫你魂飞魄散!”

  白笙彻底被吓傻,喉咙的窒息感令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用力点点头,秦明彻才肯重重将他摔到地上。

  “说!”秦明彻冷冷呵斥。

  白笙犹豫着,但畏惧秦明彻的威压,半遮掩着说起:“当年魅姬一族在南河作乱,我奉命去围剿,后来不知怎地,这魔族余孽跑到北荒山去了。”

  “怕不是这么简单吧。”秦明彻冷笑一声:“是你围剿时出错,导致魔族余孽逃跑!”

  更阴暗一些的想法,白笙或许是为了得到功绩,故意将魅姬魔族赶到人烟稀少的北荒山。

  秦明彻忽然想到了递给他符咒的人,正是白笙的声音没错,难道白笙良心发现,又回去剿灭魔族了?

  想到这个,他神色一顿。

  “明彻、明彻,我知道我害了你全家,可我这么多年也在补偿。”白笙见状哭着跪在他面前,伸出自己的手掌,露出狰狞的伤疤:“你看,当年秘境你被异兽围困,是我拼着一条命将你救出,为此割伤了灵脉,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

  的确,白笙为他付出了很多,也是这些年来他倾心的原因。秦明彻眼神微动,然而忽然间,他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

  白笙都搞不定魅姬魔族,难道在清霄门折返一番就能在度搞定么?

  仙门中并无灵虚仙尊出手的记录,唯一可能的是平辈中有人偷偷帮了白笙,而萧知瑞沉迷古籍,唯一能帮助白笙的人只有......

  “是沈怀君。”秦明彻木然道:“是沈怀君带你偷偷跑出仙门,帮你镇压了魅姬魔族。”

  “而你四处散发镇魔符,仅仅是害怕灵虚仙尊发现北荒山血流成河,拿你问罪罢了。”

  “白笙,你说是不是啊?”

  面对秦明彻的质问,白笙的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什么都没有辩解,只点了点头。

  白笙承认了。

  白笙他承认了!

  秦明彻呆站在镜前,望着自己一身惨红的婚服,不知不觉,眼角流下泪,哭着哭着便笑了。“可怜我一百多年来,心心念念的符咒,竟然是粗糙的劣质品。”

  “我日夜期盼寻到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害我全家的凶手。”

  “而真正镇压魔族余孽的恩人,竟被我生生丢弃。”

  “我这前半生,兜兜转转,活成了个笑话!”

  窗外电闪雷鸣,“咣当”一声巨响,秦明彻猛地踹碎铜镜,他心中莫名升起股怒火,真想指着这苍天大骂,凭什么!凭什么将这戏剧般的一幕安在他身上?难道是天道故意玩弄他?

  可他却愣住了。

  他忽然记起,他来清霄门的第一天就碰见了沈怀君,是沈怀君坚持收他为徒,是沈怀君日夜指点他功课,也是沈怀君用紫微星法推演出他的本命灵剑,助他成剑道。

  苍天已经做得够多了,一百年来无时不刻地提醒他的救命恩人是谁,他却被区区的一纸符咒和那温柔的言语蒙了心,坚称白笙便是他的恩人。

  秦明彻流着泪,痴痴地笑了。

  “是我傻,你先是强抢功劳,又在凤城撒下弥天大谎,你本就是满口胡言的小人,我却还信你,真是可笑。”他狠狠地说道,抬手便扇自己两个巴掌。

  “别这样。”白笙上前拽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明彻你别这样,我真心爱你,想你与结成道侣。”

  而秦明彻一脚踢开他,奔向了茫茫大雨中。

  大雨倾盆,秦明彻不顾迎面而来的冷雨,飞快奔向竹林小院。

  道路泥泞湿滑,他慌忙中摔了好多下,大红的婚服被摔得满是污泥,而他一路哭着喊着师尊,直到满身狼狈跪在竹林小院的门前。

  “弟子不孝,向师尊请罪!”秦明彻高喊着。

  “咔擦”一声,头顶闪过一道惊雷,仿佛上天在怒斥他这个逆徒。

  “师尊,求您看我一眼吧!求您看我一眼!”秦明彻痛哭道。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竹林小院的大门始终静悄悄的,没有打开,他意识到不对,踉跄着起身推开大门。

  卧房的灯还燃着,他走上前去,透着窗纸缝隙一瞧,满是暖黄的卧房里,沈怀君将少年抱在床上,盖上被子,燃了一柱安神香。

  少年睡觉很不老实,翻个身的功夫,竟将被子踢开,沈怀君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上前为少年重新盖好,起身欲离开。

  可少年梦中呓语着:“不,我想抱着师尊睡。”

  沈怀君诧异,笑着怼了怼少年的额头:“你都多大了?难道还怕黑?”

  秦明彻怔然。

  深处的记忆里,他也曾拽着师尊的衣角,喊着要吃山下的小吃。

  而师尊同样如这般怼了怼他的额头,笑道:“平时见你总板着脸,竟然也像小孩子般爱吃小吃啊。”

  然后师尊给了他一颗桂花糖,他还记得桂花糖甜丝丝的,甜到了心底。

  这一刻,秦明彻浑身冰寒,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521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