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正围在白笙的房间前,高举灵宝,作势要破门。

  为首是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名曰陆拓,是灵蝶岛岛主的儿子。

  可怜那灵蝶岛岛主,浑身上下被烧得漆黑,连一双手臂都烧没了,见到自己家儿子只痛苦大喊了两个字:

  “白笙。”

  一瞬间,陆拓什么都知道了,他从楼上下来后,纠结了一群同样愤慨的人,直接冲到白笙所在的小院。

  “白笙,你堂堂一位真君,敢做,不敢当吗?”陆拓冲在门前叫嚷。

  一时间骂声震天,旁人无不侧目,连凤城的人都躲在角落里,不去趟这趟浑水。

  秦明彻见状急忙起身上前,一把拦住了陆拓:“无论发生了何事,大家心平气和说话,莫要动肝火。”

  陆拓却不顾面子,开口就怼:“秦门主啊秦门主,若你爹妈被魔息污染,生不如死,你当真还能心平气和说出这番话来?”

  “对,我忘了。”他讥讽道:“秦门主的爹娘早被魔族屠戮,里头的这位是你的救命恩人,秦门主偏心欺师,还当别人不知道吗?”

  秦明彻瞬间变了脸色。

  其实秦明彻当年强押沈怀君去思过崖,外人虽道沈怀君屠戮杜家罪有应得,但眼瞧着亲徒儿将师尊生生送入了苦寒之地,心里不由得嘀咕。

  之前秦明彻风头无量,别人不敢妄言,如今陆拓直接挑明了其中道理。

  “陆少主,大家一起进入幻境,决策出错也是常有的事。”秦明彻强忍怒火道。

  陆拓却高喊:“所以我父亲就白白遭受魔息之苦?在场人的兄弟姐妹也都是白白受苦吗?”

  秦明彻知道,若不开出一项有利的条件,陆拓不会罢休,众人的怒火也不会被平息。

  “你到底想怎样?”秦明彻问。

  “下跪。”陆拓眼神阴冷地望向屋子:“我要白笙亲自下跪,向我们一众人磕头道歉!”

  在场的所有人,即便是看热闹的都倒吸一口凉气,满脸震惊,对于一向高傲修者来说,让他下跪道歉,这屈辱还不如直接一刀抹了脖子,来得轻松痛快。

  何况这是白笙真君,风光耀眼了近百年。

  “何至于此……”秦明彻不敢相信。

  陆拓冷道:“若是秦门主想刀剑相见,在下也奉陪!”

  然而,秦明彻不占理,怎么可能刀剑相向。

  此时有人开始幸灾乐祸:

  “瞧着吧,白笙这次要丢大脸喽!”

  “啊?真的下跪呀?”

  “不然怎样?秦门主要是出手,清霄门的声名都被砸了。”

  千钧一发之际,白笙的房门忽然由里到外被打开,白笙站在门口,神色平和,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意思。

  “诸位,并非在下做出错误的决断,而此事另有隐情。”白笙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此事,乃鬼主作祟!”

  *

  此时的小鬼主正放荡不羁地坐在桌子前,得意洋洋。

  他拿过一只凌晶花,放在手心里仔细把玩:“刚从山上采摘下来,多新鲜,不比秦明彻放了上百年的丹药要好?”沈怀君拿着药杵一点点将根茎磨碎,点头谢道:“多谢。”

  他体内积存了不少魔气,因而他神魂不安了好几日,虽说能一点点消散,但现下有了凌晶花,能尽快安稳神魂。

  “我当时在房顶上看着你徒儿那般小气,实在忍不住了,才给你壮威的。”墨砚寒道。

  沈怀君愣了愣,恍然般地笑了。

  “怎么样?你心里畅不畅快?”墨砚寒急着问。

  沈怀君定定地望着晶莹剔透的花朵,眉眼微垂。

  “倒是……很久没有人叫我如此畅快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有人在召集大家,沈怀君携着墨砚寒走出房门,见一大群修者手持符咒,用术法点燃,还有人在分发符咒。

  竟然是钟玄南。

  沈怀君一把扯住钟玄南:“你来做什么?花蕤真君有何吩咐?”

  钟玄南先震惊得欣喜,又无奈道:“是白笙真君,白笙真君说周围有鬼主作祟,要燃烧符咒逼鬼主出来。”

  “钟家听到凤城有鬼主出没,立刻派了我前来,说要助凤城一臂之力呢!”

  “……”

  沈怀君起身,同墨砚寒对视一眼。

  墨砚寒走上前来,抓住钟玄南的后衣领,像小鸡仔一样扯过来:“来来来,你过来跟我说清楚。”

  听着钟玄南磕磕巴巴说了一堆,原来是白笙对众人说自己被鬼气迷惑了神识,在鬼主的诱导下导致众人直面魔帝,且鬼主就在凤城周围,大家要抓紧将鬼主抓住啊。

  墨砚寒闻言嘴角抽了抽。

  “然后你们就相信了?”墨砚寒不敢相信。

  钟玄南皱起眉头:“母亲觉得白笙是位真君,地位自然举足轻重,自然不会说假话。”

  墨砚寒一阵无语。

  他鬼瞳的亮度已经被调暗,即便如此血色仍十分显眼,但在人群熙攘的城主府,众人高高地扬着符咒,说要烧死鬼主,然后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这群修者的脑袋真是有病。”墨砚寒下结论。

  沈怀君自然没跟随这群人瞎嚷嚷,回了屋子,没过几天,夜晚时分,门板被扣响,竟然有人来拜访。

  是花蕤。

  花蕤未说明来意,倒像是心里有股闷气无处发泄,随便散心就走到了他的居所。

  “我那日瞧见了钟玄南,没想到钟家也来了,不过那孩子不太喜欢白笙,符咒才发了半沓就跑掉了。”沈怀君淡淡地说着,起身倒茶。

  “钟玄南倒是位修真俊秀。”花蕤叹着,心不在蔫儿地望向窗外。

  窗外是凤骨山,因凤凰落骨的传说,一向是凤城的重地,夜晚时分安静无人,可如今却燃起了一道道刺眼的火光,正是前来寻找鬼主的修者们。

  花蕤目光发呆,幽幽道:“这几天凤骨山被搞得乌烟瘴气,然而鬼主大敌在前,凤城无法拒绝。”

  沈怀君抬起眼:“你真相信白笙的话?”

  “如何不信?”花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白笙品行不端,但的确有几分破解幻境能耐,至今也是凤城的座上宾。”

  “座上宾”是门派对来客最最尊敬的称呼,是需要刻在石板上,挂到凤城外面示众的。“过几天人就走了,你莫要忧心。”沈怀君劝道。

  而花蕤只垂下了眉眼。

  “唉,希望这群人别闹出什么乱子吧。”

  沈怀君却眯起了双眼。

  其实按照这种折腾程度,很难不闹出乱子来。

  *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沈怀君身躺在床榻上,面容沉静,呼吸均匀,已然陷入沉睡,忽然,卧床外的窗子动了下,窗扇被轻轻抬起,一股黑雾不动声色地钻了进来。

  墨砚寒化作实体,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站稳,转身去关窗子,夜里风凉,务必要将窗子关好。

  然而他转过身时,竟对上了一双平和的眼眸。

  墨砚寒吓了一跳:“你、你不是睡着了么?”

  沈怀君摇摇头:“我猜到你今天会来,便一直等着你。”

  墨砚寒挠挠头,原来如此,想来沈怀君早早发现了他,但也忍到今日才开口的吧。

  他率先解释:“本鬼主不是故意偷跑来,可是地下洞穴里,你还欠我好多时间呢。”

  一提起这个,沈怀君就头疼,他的确答应下来,可是......

  “你不能去床榻。”沈怀君神色严肃:“床榻只能我一个人睡,你上来,不合礼数。”

  可我就想抱着你睡啊,闻到你身上的竹香味我才能安心。墨砚寒心里嘀咕着,十分郁闷。

  他感觉自己被利用了,地下洞穴那般危险,沈怀君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安全了,就搞出了条条框框来约束他。

  “好吧,我趴在床边就好。”墨砚寒还是屈服在条规下,双臂交叠趴在了床边。

  ”那边有美人榻。”沈怀君提醒。

  “不行,竹香味就淡了。”墨砚寒坚持。

  沈怀君无奈,只能安慰自己鬼主不作乱乃是九州之福,赖着自己又如何?

  他躺回卧榻,薄薄的锦被盖上透白的里衣,双眸合上,这回是真的要入睡了。

  半睡半醒时,他听到身侧有人轻声问:“仙君?难道你就没同别人同床共枕过么?”

  倒是也有。

  沈怀君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有,是我师兄。”

  “原来是师兄啊。”墨砚寒拄着脸,一脸的深思。

  可惜了,灵虚不肯收他为弟子,不然他也成同门师兄弟,便能同榻了。

  说到拜师,双魂术得抓紧时间修习,沈怀君的病耽误不得。

  忽然,墨砚寒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眸倏然一亮。

  于是凌晨时,墨砚寒又潜出窗外,坐在高高的房屋顶,一声呼喊将只乌鸦召过来。

  “你晚了。”墨砚寒板着脸道。

  “哎呦主人请谅解,凤城全城上下都在烧驱鬼符,我这一路担惊受怕的!”波舍擦了擦额边并不存在的汗。

  墨砚寒这才回想起,白笙那厮竟敢诬陷他,真真是猖狂。

  他想了想:“你吩咐下去,凤城以及周围三百里内的鬼物尽数退散,不得出现,违者仍到红莲业火里。”

  波舍不解,仍旧点点头。

  墨砚寒又补充:“还有,鬼物撤退后,你派人仔细检查一遍,一定要确保凤城内毫无鬼物的痕迹。”波舍一一记下,并保证自己一定顺利完成安排,不然提着翅膀来见。

  可墨砚寒没理他,只重新坐下来,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打算拜沈怀君为师,和他学习修真功法,你让随从多驻扎在清霄门,我也好传唤。”

  波舍闻言一怔,小眼睛转了一圈,选了个保守的方式询问:“您为何不直接说明真相呢?”

  反正瞧着沈怀君的模样,大抵也差不多能猜到了。

  “你懂什么?灵虚说了,修真门派收弟子讲究身世清白,不沾妖鬼魔,我若坦白身份,如何拜师?”墨砚寒一脸嫌弃的样子。

  “况且。”墨砚寒手指一指:“你想,这双修功法是他亲自教授给我,将来双修时,一定与他的体质契合,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波舍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所以,您让沈怀君,教你同他双修的功法?”

  “对啊,有什么不妥么?”墨砚寒自信满满。

  波舍望着自家主人意气风发的神采,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伸出翅膀尖点了点,表示自己非常赞同,鬼主您简直英明神武。

  反正将来下跪求饶的又不是我。波舍想着。

  干嘛扫小鬼主的兴致呢?

  *

  于是第二天,沈怀君清醒时,入眼不是鬼主血色的双眸,而是一双澄澈的黑眸,少年眼睛亮亮的,满眼纯然。

  “仙君晨安,可要用些茯苓糕?”砚寒乖巧道。

  沈怀君瞧着递上来的糕点,眉头一拧,记得昨日醒来时,鬼主直接将十六种糕点怼到他面前,霸道地说:本鬼主去厨房将所有的糕点都拿了一屉,想吃哪个随便挑。

  “你、回来了?”沈怀君试探道。

  而少年满脸无辜:“什么回来了?难道鬼主又附身于我?”

  “啊?”沈怀君倒诧异了。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少年就一把扔开糕点,扑到他怀里,委屈巴巴地喊了起来:“鬼主他可真讨厌,每次都附身我,仙君快抱抱我,砚寒好害怕。”

  “莫怕莫怕。”沈怀君急忙伸手去揉少年头顶的高马尾,拍着肩膀轻声安抚,良久后,他望着昨日鬼主留下的凌晶草,喃喃自语:

  “倒是我多想了。”

  而砚寒呜呜了一阵,强行挤出几滴眼泪后,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端方如玉的沈仙君:“仙君可怜可怜我,教我些护身功法吧。”

  沈怀君面露难色,清霄门的大部分功法不外传,需要拜师才能学习,可他一身病骨,如何教授得了少年?

  “我灵性很高,肯定刻苦练习,绝不偷懒!”砚寒拍着胸脯保证。

  沈怀君只压下他的手:“好,我再想想,先洗漱用早饭。”

  此时此刻,凤城的某间小院里,白笙望着厅堂前的一群修者,淡定地放下茶杯。

  “我们已寻找好多天,都没有鬼主踪迹!”有人道。

  白笙倚着椅背:“鬼主狡猾,自然逃窜了,只需找到鬼物的踪迹,便能顺藤摸瓜寻到鬼主了,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众修真闻言都纷纷点头,即便有一两个异样的声音,却也都被其他人盖过去,毕竟抓鬼主是一等一的大事。

  其实鬼主难寻,但鬼物遍地都是,便是去坟头蹦两天,说不定都能蹦出个怨鬼来,顺藤摸瓜沿着线索找个一两年,怕是魔息的事都被忘光了。

  白笙的算盘打得极好,同时不忘叮嘱道:“你们都仔细想想,周围可有异样?”

  这时台下的一人忽然大喊:“我怎么记得,记得沈仙君身侧的少年有一双红瞳?”

  众人大惊:

  “什么,不会是鬼瞳吧?”

  “红瞳数量稀少,又这个时间点出现,很可疑啊!”

  “天哪,快快将那少年擒来挖眼验证!”

  鬼主的恐惧笼罩在众人心头百年,一见有线索,简直像疯了似的,甚至要挖出眼珠验证。

  而沈怀君在得到凤城弟子禀报时,刚用完早饭,服下一丸丹药,秦明彻站在门口,神色沉默。

  “我不会将砚寒交出去。”沈怀君冷冷道。

  秦明彻劝道:“师尊,他只是一介凡人,便是眼珠挖出,一个仙法,眼珠又会恢复如初。”

  “他不是凡人。”沈怀君打断了他的话:“自今日开始,砚寒便是我座下的入门弟子,待凤城之事完毕,回到清霄门后,他便是我沈怀君座下的正经弟子。”

  “我已通知柳斋备下红绸和素食,回去后就开始沐浴更衣,准备收徒礼仪。”

  秦明彻猛然抬起头,满脸怔然,他万万没料到过沈怀君会开门再收弟子,而且是当年他都没享受到的收徒仪式,因为自己没有这道仪式,还被高灵曜嘲笑了很多年。

  “可、可即便他是我小师弟,我也不能徇私枉法。”他道。

  沈怀君望着他当年一时执念收下的弟子,心口忽然一空,当年收徒时,他对秦明彻寄予厚望,勤心教授,眼瞧着他成为清霄门门主,眼瞧着他护下白笙后,又对自己重重一叩首。

  “师尊,对不起。”当年的秦明彻哭着道。

  其实想来想去,秦明彻的本愿是想找到救命恩人,倒是自己将人教授成剑君,让他见到了人间繁华,生了妄想之心,以至于道心不稳,本命灵剑破碎。

  桩桩件件,仿佛是一道轮回。

  而他们已经走到了轮回的终点。

  “不用叫小师弟了。”沈怀君突然道。

  秦明彻不解:“为什么?”

  “回宗门之后,我便将你的名字从册上划去吧,反正也没有过收徒仪式,不用再走那些繁琐的流程。”沈怀君自顾自道。

  秦明彻此时还有些发懵:“为什么要划去?师尊,您再说什么啊?”

  沈怀君的目光渐冷,他嘴角浮起一抹难以琢磨的笑。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秦明彻面前,厉声高呵:“秦明彻,你不会真的认为,你师尊我宽宏大量,不会计较凤城之事吧?不会再提二十年前的思过崖之事吧?”

  这一刻,秦明彻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中只回荡这一个想法。

  真好,这是沈怀君二十年后,第一次对他自称师尊。

  可惜,是在逐出师门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