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君偏过头,不去理会小鬼主的调侃,他缓缓合上双眸,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抖,冷漠又脆弱。

  墨砚寒嘿嘿一笑,双肩用力向上提了提,攥紧手臂,将人牢牢抱在自己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方走去。

  大团大团的青幽鬼火也跟随主人的步伐行进,奈何这细微根茎缠绕而成的地面并不平坦,墨砚寒怕摔了沈怀君,放缓了脚步。

  “凤城有习俗,棺椁必须在死者的卧房中停灵,我记得花云容的卧房靠山,咱们尽量向凤骨山的方向靠近。”沈怀君道。

  城主府依凤骨山而建,若向靠山的方向行走,他二人也更能摆脱花蕤的追捕。

  可墨砚寒向前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头顶的场景依旧,仍然是一条条嵌在泥土中粗壮的白色根茎,空气里满是泥土潮湿的味道。

  墨砚寒心急,命令鬼火向前飞去,却看见前方的路一望无际,根本没有尽头。

  “前面也没出路啊,沈怀君。”他道。

  可怀中人并没有回答,他低头一看,沈怀君眼眸轻合,呼吸浅浅,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算了算了进到地底的时间,心中了然,这正是午时歇息的时间。

  “竟然把本鬼主当做了移动床榻,沈怀君,这事放在鬼域,你可是大不敬呢。”墨砚寒悠悠道。

  他向前看看,见实在没有出路,干脆坐下来休息,沈怀君仍在熟睡着,他微微屈膝,后背缓慢靠上山洞的边缘,尽可能最大程度减少颠簸,但剧烈的动作还是惊醒了沈怀君。

  “唔......”沈怀君睁开双眸,神色有些茫然:“我是怎么了?是睡着了么?”

  看到墨砚寒靠洞口休息,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明明是一起找出口,我竟然还睡过去了。”

  沈怀君头脑发胀,带着惊醒时身体的倦怠,连连向墨砚寒道歉,同时以手扶地面要走下去。

  墨砚寒不开心地眯起双眸,一把揽住沈怀君伸出的手臂,霸道地将这人的手臂贴在自己怀里,双臂再禁锢住想要离开的动作。

  “话本上说的没错,你们修仙人都穷讲究,讲究什么礼节,连中途小憩一下都要道歉,累不累啊。”他不悦道:“你若舒服就躺着吧,本鬼主从不在乎礼节。”

  沈怀君有些迟疑:“谢鬼主好意,可在下腿麻了。”

  墨砚寒:“......”

  麻了就揉一揉啊,非要下去么?墨砚寒心里嘀咕着。

  他手心托着这人的后背,指腹微微摩挲柔软的衣料,感受着衣料下的光滑的、略带温度的肌肤,不知为何,他怀抱着仙君时心中安定又欢喜,想着一辈子能这样抱仙君就好了。

  “你揉揉吧,本鬼主就想抱着你。”墨砚寒霸道地说。

  沈怀君眉眼一压,奇怪地看了鬼主一眼,他伸手一根根掰开鬼主覆在自己腰间的爪子,不顾小腿的疼痛,直接起身。

  “鬼主,你逾矩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道。

  墨砚寒抱着小臂,满脸不高兴:“本鬼主从不知道逾矩二字怎么写。”

  沈怀君一脸冷漠:“可惜如今是人间,鬼主您纡尊降贵要受些委屈了。”

  他最亲近的人当属师兄萧知瑞,当年二人学习课业到天明,常常同榻而眠,可也仅仅是同榻而眠,没有互相搂抱,更没有......被压在床榻的场景。

  鬼主这几日的动作,无疑在挑战他的承受能力和底线,若换作平常,他早早抽出了景风。

  可偏偏鬼主顶着少年的脸,天真无邪,他无法下手,况且鬼主也未曾行杀生之事,自己没理由大动干戈。

  难道本仙君就任凭鬼主抱着、压着?沈怀君扶额,有些头疼。

  沈怀君起身站直,腿部的血液畅通,很快恢复了正常,或许是熟睡安神的原因,小腿的摔伤也减轻了不少。

  他仰头去看头顶一往不见天日的深坑,以及密密麻麻的根茎,眉头紧缩。

  “别费心了,前前后后我都看过,没有出口。”墨砚寒挥了挥手,无聊地去扣墙壁的石子块。

  “有入口就有出口。”沈怀君沉声道:“除非咱们被下了禁制出不去,但与花蕤相处时间极短,她不可能给咱们下禁制。”

  而墨砚寒却悠悠道:“不一定啊,我记得当年有人瞬息之间就给我下了禁制,啧啧,真快啊,本鬼主都没反应过来。”

  “......”

  “对不起。”沈怀君冷静道,微微颔首以表歉意。

  墨砚寒哼哼了几声,没再责难。

  他反而起身问:“瞧你的神色,似乎是有了计划?”

  沈怀君点了点头,郑重道:“全境感知。”

  墨砚寒诧异:“你真的要这么做?”

  沈怀君无奈地叹了口气。

  全境感知是以自己元神为本,强行用法力将元神扩大数百倍,去感知周围的一花一木,相当于开了天眼将城主府的景象全都了然于心。坏处是会消耗大量的神识,他修为尽毁后,一直靠着神识支撑身体。

  “而且全境感知稍有差错,便会反噬自身!”墨砚寒阻止着:“不行,本鬼主不允许你做这般危险的事情!”

  沈怀君却摇了摇头:“我曾在师兄的护法下开启过全境感知,未有差错,这次你借用我些精神力即可,只是......”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墨砚寒奇怪,细细回想沈怀君的话,忽然恍然大悟:“全境感知最怕别人打扰,你、你在怕我?”

  对方没有说话。

  墨砚寒皱着小脸,很是挫败地缓缓蹲下身,的确,全境感知需要抽出一些神魂,因而需要护法在侧,若护法动了歪心思,只需稍稍动手,沈怀君的神魂会大受挫伤,皆是怕是连双修都救不回来了。

  他背对着沈怀君,脸颊鼓鼓的,憋了一肚子的火。

  “沈怀君。”墨砚寒闷闷道:“白玉芙蓉圈根本没有禁制对不对?”

  良久之后,沈怀君见瞒不过,便叹道:“是的。”

  墨砚寒抬起头:“你看,本鬼主有千百种机会可以杀你,但就没杀你,你担心个什么?”

  沈怀君身形一顿,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语调温柔:“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

  墨砚寒蹲着不理人。

  沈怀君头一次手足无措,他又靠近些许,手覆在少年的肩膀上揉了揉,放低了声音半哄着:“本仙君误会了你,今日正式向你道歉。”

  说罢特地偏过头,去瞧少年的神色。

  “哼。”墨砚寒语气硬气,可双眼还是得意地弯了弯。

  全境感知正式开始。

  漆黑的地面上已经凝成了一圈金色的阵法,在黑暗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沈怀君盘坐在阵法中央,合眸肃然,墨砚寒坐在一侧,以鬼主之力封住四周。

  很快,沈怀君感到身体僵麻,有一股大力将神魂从身体里抽取出来,而他整个人的意识与感知随着神魂不断向上,越过巨大的根茎、层层湿润的泥土、水波荡漾的湖泊和姹紫嫣红的花丛,一直向上到天际,俯瞰城主府。

  城主府里的弟子在四下搜寻着。

  “见到沈怀君了么?”

  “没有啊,他可是仙君,便是修为尽毁也才智非凡,怎可能轻易抓到?”

  “废物!咱们大师兄的仇一定要报!”

  “是,我这就加派人手!”

  沈怀君又移开目光,望向接待清霄门的偏殿,见几位管事聚在偏殿前窃窃私语,似乎在商讨着如何拖住清霄门的人,看来请清霄门查案是真,封“爱而不得”的信件是花蕤伪造,花蕤不得不拖住由自家师尊请来的清霄众人。

  而两位管事的对话也颇有意思。

  “您莫要担心,且不说白笙抢了沈怀君的功劳,且说另外两个,也是白眼狼。”

  “什么呀,一位是前徒弟,一位是现徒弟,心思都在白笙身上呢。”

  “这两位真是......修仙界百年都未曾见过的奇葩。”

  “你小声点,莫要张扬,小心让里面的三位听到。”

  “是。”

  沈怀君听着这番对话,忍不住自嘲一笑,原来修仙界背后已经知晓了他两人的所作所为,面子恭敬,里面却是不屑一顾。

  但现在不是听别人八卦自己的时候,他收回目光,开始观察周围的地形。

  他抬起眼,面前就是被归灵君称为“凤凰落骨”的凤骨山,的确是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他又看了看自己的下方,发现自己和鬼主的位置离凤骨山不远,最近的出口在假山上。

  假山边几乎无人,他们大可以顺着回廊,走到花云容的卧房里。

  沈怀君放下心来,正打算让神魂归体,忽然,凤骨山的一处白色圆点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凤骨山犹如凤凰安歇,归灵君只在凤头处建造府邸,而后方大片的凤身、凤尾无人居住,人迹罕至。

  而他却在山头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与他生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而那人,也在冷冷地回望自己。

  *

  偏殿里,张管事笑呵呵地奉上茶。

  “这是今年新出的凤尾茶,别于往年,茶水里添了蜜汁,各位尝尝。”张管事道。

  秦明彻微微俯身:“劳烦。”

  张管事摆了摆手:“嗨呀,麻烦什么呀,凤城和清霄门交好,我们仅仅是尽地主之宜。”

  说到这点,秦明彻端坐在案前问:“花云容之死到底有何异状?听说与魔族有关系?”

  要知道魔族余孽一直为祸世间,大大小小的修仙门派都被攻击过,修仙众人恨魔族恨得是牙痒痒。

  ”之前云容真君入魔,我们都以为是魔族作祟,因而归灵君打算要请来清霄门众人,但后来......”张掌事的眼中浮现几道狠戾,但很快一闪而逝。

  “后来什么?”

  “没什么。”张掌事的神色恢复如常,放下茶盏提及另一段往事:“我听说秦门主幼年时期,也曾遭魔族荼毒?”

  这句话成功引开了秦明彻的注意力,他神色落寞,瞧着白瓷茶杯的蜜色茶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正是。”秦明彻道:“我生于凡间,同父母妹妹住在一处茅草屋里,虽然日子清苦,但勉强温饱,家人其乐融融,我还记得我母亲最爱用蜂蜜调了糖水,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喝。”

  他神色惆怅,显然这是幼年时最温暖的一段回忆,之后也时常回忆怀念,已经不复当年的暴怒和伤痛,只余下一声叹息。

  “可没过多久,魔族肆虐,将我一家三口全部杀死,我回到家中时,看不见东西,却嗅到了浓稠的血腥味,指尖触碰到被砍下妹妹的头颅。”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他人小声的叹息。

  “那些被魔族余孽荼毒的世家,哪个不是鲜血淋漓啊!”张掌事摇头唏嘘。

  他见屋内气氛沉闷,话锋一转又变了话题:“但秦门主您就不一样了,您有福星护体,自然免受灾祸,又成了清霄门的门主呀!”

  秦明彻点头:“这个自然。”

  紧接着目光投向了身侧的白笙:“当初若不是有人赠了我一张符咒,我怕是也要被魔族窥探到踪迹,横尸荒野了。”

  白笙嘴角弯起一个温顺的弧度,伸手轻轻拍了下秦明彻的手掌:“无妨,这些都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

  秦明彻的手覆上白笙的手背,重重点了下头,眼中满是笑意。

  张掌事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两人,眼珠子在他俩之间转来转去,听说秦门主和白笙关系不一般,他想打探到更多刺激的八卦。

  忽然身后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很不耐烦的语气,张掌事吓了一跳,急忙收回目光,过后又悄悄向后看去,想知道敲打自己的人是谁。

  这一看不要紧,竟然是清霄门的灵曜真君!高灵曜一身华服,虽然面容颓废,但仍掩不住他通身的华贵气息。

  而高灵曜的目光并没有望向他,反而阴冷地盯着秦明彻,嘴里发出嘲讽。

  “秦门主真是忘乎所以,把自家师尊都忘了吧?”高灵曜冷声道。

  秦门主恢复严肃的面容,端身问张掌事:“不知沈仙君他?”

  张掌事心头狠狠一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沈仙君身体病弱,花蕤师姐特地安排了花阁歇息。”

  怕秦明彻生疑,他狠狠心道:“秦门主可是要见沈仙君?在下这就带您前去花阁。”

  果然,秦门主如他所料道:“如此,我就不叨扰师尊了。”

  话音刚落,高灵曜就呵呵笑了一声,把玩着金杯悠哉道:“张掌事,你瞧你干嘛多此一举,若此时离开的是白笙,秦门主早就去看了。”

  秦明彻面色一冷,没有理会高灵曜,继续叮嘱张掌事:“师尊神识孱弱受不得激荡,劳烦将花灵强大的花团移开。”

  张掌事忙点点头,而身后的高灵曜又阴阳怪气道:“人家凤城不知道此事?估计早就开始布置了,你装什么好人呢。”

  “......”

  秦明彻周围一阵低气压,剑君大能的威压将在场的低修为侍从吓得瑟瑟发抖,连茶杯都端不稳,连白笙都眉头皱起,可高灵曜自顾自地把玩着金杯,像个没事人似的。

  剑君的威压越来越强,直到将桌案前的茶盘掀起,高灵曜垂眼望着骨碌碌滚到地毯上的果子,笑了笑:“无趣。”

  高灵曜一把泼掉杯中酒,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偏殿。

  张掌事身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见高灵曜出去忙呼了口气,可下一秒,他眼睁睁地瞧着秦明彻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一处荷花池前,秦明彻将高灵曜拦了下来。

  “高灵曜,我已经忍你很久了!”秦明彻怒道:“之前我忍着不想理你,可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都把脸丢到外面了!”

  这几天来高灵曜处处同他作对,原本两人关系就不和善,如今高灵曜更是对他针锋相对。

  秦明彻不知想到了何事,又道:“还有白笙,你身为徒弟连他都不尊重,你真是要反了天啊!”

  高灵曜倚着栏杆,眼皮一抬:“呦,心疼了?”

  秦明彻一怔。

  “心疼了就赶紧娶了,整天磨磨唧唧在白笙和沈怀君两边走,算什么正人君子。”高灵曜不屑道:“秦明彻,你说我叛师,对,我就叛师了,我活该,我活该跪在大街向沈怀君磕头磕得满头是血,你呢?”

  “你有过我的决心么?有我的决断么?你自以为两边安抚得很好,殊不知,这才是你最恶心之处。”

  “你向沈怀君开诚布公偏袒白笙的模样,一点都不君子,反而证明了你是个真小人。”

  秦明彻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清霄门门主,无论谁见他都要尊称一声门主,更别提他剑君大成,只差一步便是举世无双的剑尊,当是天下剑道第一人。

  他从没受到过这种侮辱,且对方不是嫉妒他的小人,而是他朝夕相处的高灵曜。

  “你、你在说些什么?白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待他好不行么?你尝过父母双亡的滋味么?你见到过自己的妹妹被生生剁下头颅么?你没尝过我的苦,你凭什么来评判我?”秦明彻眼眶通红,几近嘶吼。

  “我不知道。”高灵曜淡淡道:“但我知道沈怀君不理你了,沈怀君曾经为你的盲眼不辞辛苦,奔波数年,但他现在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

  秦明彻怔然,他双眸失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不知何时,白笙走了过来,见两人脸红脖子粗的,急忙上前劝。

  “用不着你假情假意的话!强抢别人功劳的人,没资格和我说话!”高灵曜大喊。

  白笙的脸霎时一白。

  秦明彻见状更是愤怒,他盯着高灵曜的脸,蔑视一笑:“没资格?你区区一个叛师之人,真是高傲得紧呢。”

  而高灵曜没有反驳,他忽然转身,向远方走去。

  “我会补偿他。”

  “即便会付出我这条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