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就立在车辕之上, 夜风吹荡着她的裙摆,一如她凌乱的心。

  “爹爹——”

  她满面涕泪的哭喊着:“收手吧!”

  看到这里,卫燕思耗尽了体力,一声无奈的低叹后, 合上了眼。

  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光明媚, 有大长公主, 有风禾……空气中浮动着花香。

  大长公主身穿一袭飘逸的白裙,与风禾在小亭内对坐。

  两人中间摆着一方棋盘。

  大长公主执白子, 风禾执黑子。

  风禾照样穿玄衣,腰间却不再佩剑。两手的护腕也不知所踪。头发一半束在头顶, 一半散落在肩后。

  温暖的风,吹拂起他的发丝。

  他眼尾微微上翘, 有浓的化不开的笑意, 嘴巴也开开合合。

  卫燕思离得很远, 听不清他说的话, 只隐约辨出他唤了一声娘亲。

  大长公主往前倾身, 指住棋盘上的几枚黑子,轻皱起眉头, 似乎在教训他棋艺不精。

  而后双眉舒展,在他的额头轻轻弹了一指, 以示惩戒。

  这时, 太上皇信步进了亭子, 一甩衣摆, 在风禾身边落坐。

  他捏住风禾的耳朵,气呼呼的帮着大长公主责备风禾,疼得风禾直咧嘴。

  大长公主不忍心,从棋盒中捏了一枚棋子, 丢向太上皇,示意他点到即止。

  太上皇赶忙亲手捧去一杯茶,向大长公主赔罪。

  大长公主起先不愿意接,却架不住太上皇的再三哀求,嗔怪他一眼,伸去了手。

  她用茶盖在杯口拨了拨,方才抿上一口,颇为享受的的阖上眼皮。

  一侧眸,她看见了卫燕思,忙放下茶杯,朝卫燕思招手。

  温声喊道:“阿思,到娘亲这来。”

  风禾站起身让出位置,也朝她喊:“你来帮我跟娘亲下一局吧。”

  太上皇已是走了过来,牵住她的手,往亭子里拽:“小六啊,你怎的才来,叫父皇好等。”

  “父皇……”

  卫燕思由他领着,走了两步,忽而,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阿……思……”

  “快醒醒……别再睡……”

  “今日是重阳节,你不是答应要陪我过节的吗?”

  “骗子……”

  “阿思,越来越冷了,这两天总下雨,我给你添了床被子。”

  “对了……司天监拟了太上皇下陵的日子,就在七日后。”

  “……上皇驾崩……举国哀恸…太后传下懿旨,命葛长留重租文渊阁,稳定超纲,平息余波,你别太担心。”

  “……太后昨日去了皇极殿,晚上又去武英殿坐了一夜,今晨病倒了,便不能来看你。”

  “兰嬷嬷告诉我,太后将风禾……安葬在武英殿的后花园里。”

  “…病去如抽丝……太后的风寒个把月才见好,宋不宁说再过两日就会痊愈。”

  “昨晚睡不着,早早就起了,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多讲了会话,耽误到现在。我怕我不在的时候你会醒,回来的路上着急,崴了脚。”

  “你瞧,肿了……”

  “……我又去看望太后了,她的病大好,脸上有了血色,她忙完就过来瞧你。”

  “阿思,今日是霜降,你冷不冷?”

  “我近来天天守着你,会做些女工打发时间……你送过我许多东西,我却没一样送你,便想绣个荷包。绣了好多……你看看喜欢哪个?”

  “腊八了,我亲自下厨熬的腊八粥,往各宫都送了些,养心殿的每个人也尝过,你要尝尝吗?”

  “阿思,我回来了,晚上太后在崇文殿摆腊八宴,好多人都来了……

  “我爹我哥哥也来了,破例带了温三娘和小杨柳,定是太后特意叮嘱的。”

  “我们三人去偏殿叙话,她们担忧我。”

  “小杨柳哭的很伤心,求我留她在身边……但养心殿是你做主,等你醒了,你再传她入宫陪我呗。”

  “我还见到了宸妃……卢家被抄家,卢池净也在秋后问斩……太后感念宸妃多年来的尽心尽力,并未迁怒她,降了她的位分罢了。”

  “宸妃在宫内的日子变得艰难,鲜少出来走动。”

  “那些奴才尽会拜高踩低,好在有易东坡管着,千秋殿短缺的月例和炭火全补上了。”

  “我妹妹婉儿,一直住在冷宫,今夜我爹向太后求情,求太后看在我们曲家护驾有功的份上宽宥婉儿几分。”

  “前不久,我去偷偷瞧过她,肚子的确大了……到底是太上皇的亲孙儿,该是要生下来了的。”

  “阿思,外头的雪下得好大。”

  “再过半月就是除夕了,内务府已经忙活起来了。”

  “太后微服出宫了,由五公主陪着,去了趟渤山王府。唉,王妃真是可怜,孩子刚夭折,渤山王也……”

  “朝堂内不知怎的,起了渤山王乃是谋大逆的主谋传言,太后命葛长留极力弹压。”

  “太后虽然不说,但我晓得她心里难过,毕竟渤山王由她亲手带大……”

  “五公主还蒙在鼓里,太后该是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

  “她送太后回来后,又来了养心殿,却没进门,在殿门外犹豫了许久终是离开了。”

  “……屹川王妃递牌子进宫了,谋逆的罪行全推在卢池净和屹川王的头上,王妃何其无辜,所幸太后没怪罪王府上下。”

  “王妃进宫,自请去洛京行宫,那里条件简陋,太后不忍,到最后还是允了,留下两位小郡主,接进慈宁宫教养。”

  “你不知道,俩孩子真可爱。大郡主刚学会走路,二郡主还没断奶呢,慈宁宫一下热闹好多。”

  “你再不理我,我就回侯府了……整天躺着,跟个木头似的!”

  “易东坡想哄我开心,吩咐内务府做了新的烟花,和一前一样漂亮,可我开心不起来,一直掉眼泪。”

  “我真的生气了,你这人总是睡觉,也不管管我!”

  “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才离开半个时辰便有些想你,所以回来了。”

  “其实我骗你呢,我就去御花园散散心,雪弄湿了我的鞋袜,不过梅林的花全开了,很美,你起来,我带你去赏花。”

  “阿思,除夕了。”

  “我要去赴夜宴,去去就回,你如果醒了,千万别乱跑,乖乖等着我。”

  曲今影俯身,在卫燕思颊边印上一个吻,离去前,目光留恋在卫燕思的眉眼间。

  她总盼望着卫燕思在下一瞬醒来。

  易东坡抹掉两行老泪道:“娘娘,再不耽误下去就赶不及了,除夕佳节,迟了不好。”

  曲今影垂下眼睫,闷闷道:“本宫晓得。”

  她脚踝一转,走出寝殿。

  冬季昼短夜长,将将酉时三刻,夜幕已无声压下到头顶。

  雪花在风中打着旋儿,纷纷扬扬的落下,积了几寸厚,踩上去咔咔作响。

  曲今影立在树下,回身嘱咐守在寝殿门外的春来多摆两个炭盆,莫让卫燕思冷着了。

  印象里,卫燕思怕冷,会在雨夜睡不安稳,往她怀里钻。

  春来恭送她离开,麻溜去办炭盆的事。先将新炭挨个烧红,再端进寝殿,把盆内的旧炭挑拣出来,补上新的。

  这是个精细的活儿,挺废神。

  春来蹲的太久,两腿发麻,站起来抖了抖,麻劲儿尚没缓过去,惊觉龙榻边上坐了个人。

  “妈呀!”

  他吓得跳脚,踩翻了炭盆,烧着了衣角,慌慌张张的趴到地上把火苗吹灭,累出满头大汗。

  人一下子冷静下来,试着抬了抬眼,重新往龙榻看去。

  “万……万岁?”他试着喊道。

  “嗯。”

  轻飘飘的一个字,再次吓他一跳,噗通跪到了地上,立时湿了眼眶。

  “万岁……”

  “万岁啊——”

  他膝行到榻边,抱住卫燕思的大腿,哭得嗷嗷叫。

  人睡得太久,总归会不舒服。卫燕思呼吸不畅,四肢无力,干涩的嗓子一句话也讲不出。

  听着春来的哭吼,脑仁一阵阵疼,差点又晕死过去。

  幸好院内的几名奴才循着动静闯进来,和春来有了一模一样的反应,却是比春来多点理智。

  争先恐后地爬起来,跑了出去,且边跑边喊:“万岁醒啦——万岁醒啦——”

  春来后知后觉,追出去,一并喊。

  卫燕思无比郁闷,就不能帮她倒杯水来润润喉吗?

  没办法,自力更生吧。

  她扒拉住榻沿,尝试着动动双腿,还不错,有点力气,应该能走到桌边。

  不料现实太残酷,她狠狠摔了一跤,撞到鼻子,疼出泪花。

  她倔强着往前爬了点,两手用力扒住窗格子,再猛提一口气,真就稳稳的站住了。

  她把窗户推开,寒风迎面吹来,却不觉得冷,身心都十分舒畅。

  院内有棵树,干秃秃的枝干上覆着一层白雪。雪光沉静,映亮了树下一美人的脸庞。

  卫燕思犹自茫然。

  她与美人四目相对,心底却有热流涌动。

  曲今影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掉,沿着脸颊往下,落进雪里。

  喉咙不争气的哽住,良久才唤:“阿思……”

  卫燕思弯了弯唇,眼底尽是温清。

  用此生最轻柔的话音回应:“我在。”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各位小可爱的这么久陪伴。

  有想看番外的吗,人多的话,我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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