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只剩下卫燕思一个人。

  阴冷, 孤寂。

  她想,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

  太上皇的使命是赎罪,李德全的使命是忠诚。

  她的使命是什么呢?做一位明君吗?

  这一疑问沉重了她的脚步,抬起眉眼, 人正巧走到出口。

  她使劲推开石门, 放低身子钻出去, 张望四周,发现此地竟是御花园的石林。

  不远处传来追杀的喊声。

  “快追, 别让他跑了!”

  “兵分两路,左右包抄!”

  卫燕思心道不妙, 赶紧闪身,躲进隐蔽处, 刚刚藏好,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她眼前跑了过去。

  很眼熟。

  卫燕思眼尾一跳。

  “风禾?”

  风禾担心卫燕思的安危, 从被押进侍卫处的那一刻起就忐忑难安, 硬生生的捱到了天黑。

  叛兵闯宫, 宫内乱作一团,他得以趁乱溜出侍卫处, 赶往皇极殿的路途中,与遇一队叛兵正面相遇, 带队的人认出他, 下令捉拿。

  他急中生智, 引叛兵来到御花园的石林。

  这石林并不大, 便于隐身藏匿,他只需耐心与叛兵周旋,就能成功逃脱。

  没成想得来全不费工夫,碰到卫燕思了。

  有她在, 卫燕思的心安定许多,就像漂泊无依的小船,寻到了靠岸的方向。

  她追上风禾,带他钻进地道的石门后。

  彼时,阴云遮蔽月光,夜色宛如涂上墨一般。

  叛兵在石林中穿梭本就窝火,眼下愈发看不清了,有几人甚至破口大骂。

  卫燕思和风禾紧贴着石门,细听门外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双腿站的麻木。

  风禾出去看了眼,在确认叛兵离开后,护送卫燕思往北边去——靠南的几处宫门早被叛兵占领,靠北的神武门,或许还有机会。

  但他们想错了,神武门也由叛兵把持了。

  卫燕思有点慌神:“慈宁宫着火了,朕担忧母后。”

  风禾拉着她,蹲在拐角:“万岁,太后生于琅琊王氏,非寻常女子,自当有脱身的办法。当务之急,是按太上皇所言,去找勇毅侯。”

  一面是母后,一面是家国,卫燕思难免纠结,却也知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她朝慈宁宫的方向望了望,终是狠下心,继续往北。

  虽然对神武门的希望落空,但有风禾在,总能有出去的办法。

  譬如钻狗洞。

  他们沿着墙根一路摸索,来到灌木丛生的墙角。

  风禾解释说,靠近东筒子长街的地方,宫内人都嫌晦气,平时鲜少有人来,奴才们就怠慢了,有狗洞有杂草也并未清理。

  幸好没清理,不然他们该如何逃生。

  风禾用剑劈砍半人高的杂草和灌木,下方真就露出一黑黝黝的狗洞。

  卫燕思挺欣喜,问他为何不早些日子带她来,害得她每回微服出宫麻烦的要死。

  风禾实在冤枉,哪有无缘无故带一国之君钻狗洞的道理,走漏了风声可不得了。

  临钻狗洞之前,卫燕思又念起易东坡和春来。

  风禾趴在狗洞前,张望外头的情况:“他们狡猾,该是能逢凶化吉。”

  说着,便矮身钻出去,探了探外边情况,不等他汇报,卫燕思已经跟着钻了出来。

  他们不曾耽搁,躲着巡逻的叛兵,跑出了宫城,又躲躲藏藏的跑出皇城。

  路过大理寺时,风禾溜了进去,惊讶牢狱中根本没有勇毅侯的人影,忙不迭的原路返回,向卫燕思禀报。

  卫燕思眼睛一亮,想起几个时辰李德全的话,说是曲今影去了趟大理石,后因天色已晚,回了侯府。

  当时她便感觉事有蹊跷,此刻看来,曲今影或是得到太后的准允,带着勇毅侯回侯府去了。

  她猜太后应该是怕太上皇对她不利,放出勇毅侯以备不时之需。

  卫燕思心口有点发堵。

  她可怜太上皇,也心疼太后,这二人斗狠一辈子,互相猜疑,互相憎恶,到头来都在为她奋不顾身。

  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卫燕思怕辜负他们的期待,不敢再有半分犹豫。

  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一身湖蓝色的太监服,是进地道前,李德全给她的。

  帽子在奔逃的过程中,早不知掉在了何处。

  这身衣裳在宫内走动的确方便,可出了宫,就未免显眼。

  她对风禾道:“你再进大理寺,翻两件普通衣裳出来,我们先换上。”

  话刚及地,左右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踏,踏踏,令人毛骨悚然。

  “在那边,我看见他们往这边来了。”

  “围着大理寺搜查,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过。”

  “是!”叛兵们齐声应答,声音直冲上夜空,宛如惊雷。

  卫燕思心里咯噔,这么多人,看来叛兵们早知她会来大理寺找勇毅侯,候在周围守株待兔呢。

  再一转念:“不好!卢池净或许也派人包围了勇毅侯府!”

  风禾拔剑出鞘。

  卫燕思:“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是对手。”

  风禾不明所以,随在卫燕事后头,重新冲进大理寺,配合着卫燕思关上大门。

  老旧的门轴,发出低沉的闷响,听得卫燕思耳心直跳。

  在敌人听来,这无异于暴露了行踪。

  卫燕思全身血液沸腾,叮嘱风禾别掉队,然后大步流星的奔进牢房,指挥风禾用剑劈开每一把牢门的大锁,放出关押在这的死囚。

  她告知所有死囚,官兵包围了大理寺,会在今夜将他们全部诛杀,放手一搏方能有一线生机。

  仅用三言两语,煽动起犯人们的情绪。

  卫燕思很满意,又同风禾一起,躲到不显眼的屋檐下,尽量缩进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叛兵当即抵达,紧接着是密密匝匝的捶门声。他们闹哄哄的,大喊着开门。

  “里面的人速速出来!”领兵大喝道。

  卫燕思踩住风禾道肩膀,小心翼翼的爬上墙头,细细打量这支队伍。

  只见领兵骑着高头大马,腰杆挺的笔直,在大队叛兵的簇拥下,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

  叛兵则训练有素,铠甲在月光的映射下,折射出寒冷的银光。皆是步兵,手持弓箭,腰佩短刀,背背箭袋。

  总躲在暗处不算上策,如果叛兵闯门,她和风禾的胜算渺茫。

  风禾自当想到这一层,前后张望,寻找退路,几番无果便有些烦躁。

  压低嗓音道:“万岁,奴才带这些死囚杀出去,他们为了活命会拼尽全力,您多躲一会儿看准时机就跑。”

  卫燕思要他别轻举妄动。

  “叛兵以为大理寺内就我们两人,难免轻敌。这些死囚横竖都是一死,绝不会临阵怯场。鹬蚌相杀,我们渔翁得利。”

  卫燕思跳回地面:“叛兵与死囚纠缠之际,我们想办法接近领兵。”

  “杀了他?”

  “要么杀掉他。要么夺下他的马。”卫燕思眯了眯眼道。

  她耳朵一动,察觉出外头有了新动作。

  领兵扯着嗓子高喊:“放箭!”

  下一瞬,漫天的箭雨飞跃墙头,呼啸着冲上天空,宛如狂风大作。

  “万岁当心!”

  风禾扯住卫燕思,折身躲进死角,人还没站稳,箭雨就嗖嗖的砸下来,钉在地面、柱子和树干上。

  死囚们将将找好趁手的兵器,一顿劈头盖脸,被箭钉成刺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鬼哭狼嚎不断。

  场面惨烈。

  卫燕思脸色煞白。

  直到最后一支箭落下。

  她和风禾翻进窗户,放倒桌子做盾。

  刚做完这一切,箭雨再次袭来,比先前更密更疾。

  死囚们躲闪不及,惨叫接连不断。

  风禾拢住卫燕思的身躯,两手捂住她的耳朵。

  “万岁,有哥哥在,您不会有事的。”

  外头的领兵听出大理寺内不止他们一人,急忙改令,当第三波箭雨袭来时,数十支火把也紧随其后。

  秋日天干物燥,火苗点燃窗纱和帷幔,借着夜风游走,很快烧上房梁。

  叛兵并不急着闯入,似乎在得意的欣赏这亲创出的杰作,等着他们求饶。

  卫燕思呛进一口烟,咽喉灼痛,用衣摆捂住口鼻道:“我们必须……先出去……”

  风禾:“不行,跑到院子里,叛军再射箭,我们必死无疑。”

  卫燕思破罐子破摔道:“反正都是死,乱箭射死有个全尸,总好过活活烧死吧!”

  风禾琢磨着是这么个道理,三下五除二的脱下外衫,用手臂一撑,在卫燕思头顶搭了棚。

  两人齐声数完一二三,跃过火海,跑进了后院。

  大理石的后门常年用铁链锁住,万不得已绝不会开,此刻正发出阵阵狰狞的响声——

  哐当!哐当!

  是叛军在撞门。

  “前后的活路全断了。”风禾道。

  卫燕思反而越挫越勇,嘴角一动,扬起一抹弧度:“不到最后关头,谁赢谁输还没定数!”

  风禾眉心蹙了蹙,显然不太明白。

  卫燕思:“他们不愿进来,那就引他们进来。”

  说着,目光一定,对跟随她逃来后院的死囚道:“你们想活命吗?”

  “活不成了,别做梦了。”一名死囚身中两箭,一箭在腿一箭在箭,没有伤到要害,但血流不止,俨然奄奄一息。

  卫燕思笑意不减:“横竖都是死,何不搏一搏,说不定能博出个荣华富贵。”